沈长晴遁入巷里清点了铁长荣给的银两,足有五两,长虑顾后,心下清楚这一块能呆得久的客栈,也仅有一家扬昌客栈,除了住一个多月,三餐也绰绰有余。便将钱财塞进袖中内袋,留了些攥在手心,不疾不徐地往扬昌客栈走去。 客栈门前洒了一碗黄酒,酒气腾腾熏眩了过路人。跨槛上插着一把利刀,刀柄上的缠绳褐得似客栈的门板。若是有人要跨过门槛,就得睨着那柄刀身长约两尺的凶器,省得被割破了皮。 那日光将此刀的影拉长至店内,却隐没在凌乱不堪的桌椅中。 里头的几个店小二皆面如土色,手脚间透着战兢,地上的东西不收拾不是,收拾了也不是。 掌柜站在柜台后,一双愁苦三角眼,鼻下两撇老鼠须,两手曾被热油浇过,骨肉焦黑枯如残根。柜上敞着袋银两,掌柜焦黄的指甲频频拨着算珠,时不时瞅上一两眼。 有个瘦骨嶙峋的伙计将汗巾往肩上一甩,惴惴向前问道:“掌柜,一个时辰到了,咱还要去门口倒吗?” “倒!怎么不倒?这银两她给的大方,我们这酒哪敢倒的不大方……”掌柜冷笑一声,鼠须动了动,却也不抬头,但又怕被人听了去,那冷笑趋向和气。 沈长晴拢了拢袖子,往门槛上的利器瞧上两眼,驻足了半晌才跨进门内,躲着在地上溅得油滑的菜叶、鱼头与豆腐,好不容易循着几块干净的青砖走到柜台前。 沈长晴靠近的声响大,步伐声又不像伙计,掌柜拨多两下珠子,便抬起头端详她,片刻后蹙眉道:“还是和今早说的一样,人字号两钱一宿,不随饭菜。你只要去别家探听一二,就知道我这儿顶实在的了。” “明白的。我来这住三宿。” 沈长晴将一两银子放在柜上,掌柜给她退了七钱,但这钱碰出的声响却比不上哪处传来的酒香。 沈长晴转身瞧瞧,有个高瘦子伙计端着碗黄酒跑到门口,给仇人泼毒似地全挥出去,碗里那一颗颗黄酒珠子都碎在门前,四面八方地流。他回来时又拽着门槛上的刀柄吃力地摇、拽、拉许久,并未拔出,险些给刀绊倒,还吃了个踉跄。 “我早上来时门槛上没插着这把刀,店内也没洒着这么多饭菜、废了这么几套桌椅,更没有看见有哪个小二跑出去倒酒。你们客栈是被寻仇了么?” 沈长晴指着被折断砍烂的桌椅道。 “那是江湖的事,不便与你说。” 掌柜拿了钱就不愿再搭理她,收起了柜台上那袋银两,怀里端着个算盘拨弄着,一边来回地走。 “那更巧,我也是个江湖人。”沈长晴执意要钻到掌柜面前听听。不料掌柜听了发笑,周围的伙计也拍掌大笑,这客栈的愁云倒被笑散了不少。 掌柜为此放下了手中的算盘,捻着他那几根憔悴枯黑的鼠须,将沈长晴从头到尾地打量一番。 沈长晴的头发枯乱似狮鬣,一身灰衣破败得厉害,背着个褐色行囊,身形有如竹瘦,脸色有如蜡黄,仅有双草履也看不过眼,磨损将不堪穿,但整体算是干净体面。她再往脏乱里折腾,捧着个破碗上街,就没人不当她是个乞丐了。 可她有一张脸,虽说平庸,但一傻笑着实叫人心生好感。 一旁的伙计就盯着她的双眼直摇头,江湖人哪个不是带着点煞气,这小子眼里却只存了个憨和个钝。 “呵呵,我不信。”掌柜斩钉截铁道,悠悠地往回走。“我问你其它的,你从哪里来?来羊城讨什么好?” “我从祟城来寻亲,走了一个月多。”沈长晴找不着店内有哪个好椅子坐,便在楼梯口坐上了。 “那你来寻亲,寻到了么?”掌柜问。 “几个时辰前就寻到了,是个好人家。” “好人家不留你,让你往扬昌客栈来?”掌柜再问。 “对方自身难保,我又是个烫手山芋,一旦沾上生死难料,怎么顾得上我呢?若不是他,我连客栈都住不上,这已经是情至义尽了。”沈长晴笑着回话。 “三日后你就回祟城去?”掌柜复问。 “不回,我还留在羊城。今日他不留我,或明天,或后天、大后天,他总有留我的时候。” “那你岂不是要害死他?” 沈长晴敛了笑意没作答,望了眼静悄悄的店内,早便注意到了无客走动,只有几个店小二在这一楼对着一地狼藉束手无策,还有个掌柜在算盘上四两拨千斤。店内长梁纵横互相牵住,十二根圆柱从青砖下擎起二楼与三楼的廊道。 这时一伙计往外面张望,神情大变,朝店里急叫: “哎哟,那女魔头回来了!“ 沈长晴闻言立即起身欲要上楼,但不过刹那又停住了脚,直着身子站在了楼梯边,静静地看向了大门那处。 “这、这这,那三碗黄酒小的可都倒了,若出了什么事也与我无关!” 原先倒酒的高瘦子这会儿要去柴房里躲,却被掌柜一把擒住。 沈长晴往高处站去,好借个位看清门外来人。那门口的伙计侧开身,正巧让她看清有只手握住了那柄刀,柄上缠绳褐得发黑,那手背上的刺青又蓝得发黑。白色的布带护腕捆得紧绷,手却只是虚拿一下刀柄,那刀就如抽丝似地从实木中“呲”地滑了出来,在日下泛着冷光。 紧接着一双黑靴踏过门槛,走进个戴着笠帽的青衣女郎。女郎双目炯炯,左眼至右颊凹陷道陈年长疤,消疤去看能被人叹为三春之桃。 这人提着刀,不看地上哪儿有残饭肉屑,一步一步踩得稳当,站在中央环视一圈,像是大虫入庙,上不怕神佛下不愁阎王,只是要吃人。 沈长晴压低了头觑着这来路不明的女侠,边将自己缩得如抱头鲮鲤一般。 “客官,小店已经按您吩咐的做了,您出去后的每个时辰都有伙计在刀前倒碗黄酒,小本生意,还望海涵……” 那些个店小二都对这人避之不及,唯独掌柜那张皱耗子脸拧成花颠颠巴巴地凑到她面前去,看来那袋银两的份量很是可心,抑或是这客难以应付。 那女郎高这掌柜一个酒坛有余,这掌柜又极其瘦削,乍看之下有两人如巍山对低峦、叠嶂对独峰。而巍山顶、叠嶂深处传出了大笑的声音: “那人就只是个嘴巴厉害的,他想用粥换我的汤,用茶换我的酒,用簪子换我的人,就得吃苦头。” “那可是柳家的弟子!” “也不如何。”女郎摇头。 她又冷言道:“他不配张嘴说话,他只配一簪换一刀……” “簪和刀怎么能交换!”一旁的店小二骇白了脸。“他给了你几簪,你又给了他几刀?” 楼梯上停着的沈长晴瞧了这胆大的家伙几眼,默不作声。 “对付他还用不上我的刀,他总共摸了我一下,扔给我两根破烂,我就赏了他两根筷子,朝他肩中愈狠打了一下,疼得很,泡在河里,也冷得很!” 那女郎从腰带中拔出了什么丢掷在地,“哐啷”几声,一双断筷、一对断簪。 “哎哟!这簪子是玉的,怎么舍得折呢?“ “不折这簪,要我折了他的脊骨?”那女郎神情恶煞起来,脸上似有条肥头密足的蜈蚣在蜷着,周边人面带苦色不敢说话。 “客官息怒、息怒,请听在下一言。”掌柜擦了擦额边冷汗,卑躬屈节地跟在她的后头。 “柳郊此人骄奢淫逸,名声恶臭,背后又有柳家作主,到底是江湖有名有势的人物。您那刀在槛上扎了半天无人能拔,到你手上却只似豆腐抽针,力大无穷。又只用一双竹箸与其打出了个高低,本事着实不小。” “在下思来想去,确实未曾在江湖上听闻你的名号……这羊城的柳家一支难免会欺您势小,上门来讨回面子。虽说江湖客栈少受官府管束,但王法无情,小店若是闹出人命,也得关门……” 那女郎停了下来,沉吟片刻,拱拱手: “我不动怒,我清楚掌柜的意思。房中没什么可收拾的行囊,我只需一拿便动身离开,省得给掌柜的添麻烦。还请店中小二拿坛黄酒来,让我能浅酌一路。” 店小二忙捧了小坛黄酒满头大汗地赶来,那提了行囊的女郎往地上放了些银两,就提了酒大步地出了客栈。 此事才息宁片刻,街上便起了事端。 十几个矮矮实实、耸眉瞪眼的灰衣汉举刀提锤地踢进客栈里来,无一不是双眼通红。为首那个黑衣青壮一脚踹翻了高瘦子伙计,嘴中大声怒喊: “在河边杀我兄弟的百脚虫给老子滚出来!” “人走了!人早走了!” 那高瘦子伙计一边“哎哟”地叫,一边颤颤巍巍地指着门外。 沈长晴在楼梯站了许久,却不吭声,店内的人皆以为这小子被吓傻了,却也没底气笑她。掌柜幽幽叹气,朝沈长晴道: “你且看看,你哪儿像江湖人了呢?那才是江湖人……” 沈长晴瞅一眼楼上,又望一眼掌柜,忽的下了两节阶梯,踩着饭菜到了门外,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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