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晴行囊在身,无需再回客栈收拾,只是三宿的开销搭了进去令她些许介怀。两人没马,出了羊城天已泛紫。风阵阵虽无雨,但大道两旁树影霎霎。 城门红火点点,沈长晴回头一望,是离得越来越远了。 这天由淡紫变深蓝,继而化墨紫。半轮黄月赧赧被托于枝头,沈长晴低头忖量,免不得疏忽,被块雉卵大的石子绊个踉跄。 王愁香往旁一伸,那臂稳如磐石,沈长晴借其站稳,赧然道谢。夜风舞得枝摇叶响,月已徐升离了枝头。 王愁香取笑她心不在焉,问:“沈妹,你莫非夜里不能视物? ” “愁香姐姐见笑了,尚可视物。”沈长晴回。 “沈妹未曾学武,也敢入江湖么?”王愁香忽问。 沈长晴望月,又低了头坦然道: “敢也入,不敢也入,我是必定要入的……十几年前我孤身只影,全凭邻右、父辈故人接济。某日惊觉同岁人皆与双亲手足朝夕相处、其乐融融,顿时难以排羡,故立志到江湖走一遭。况且,诸亲事迹皆在江湖,我也该去江湖。” 王愁香大笑,边赶路边饮酒,青衣上酒渍点点。沈长晴侧目,并不恼却也笑了,说王愁香喝酒喝得止不住嘴,连笑穴都被喝开了。 沈长晴前脚刚笑,不过一瞬忽而停住脚道:“这些年来无人愿带我入江湖,愁香姐姐愿带我,只是不知小妹是何许人也。” “要说便说,别误了行程。你内功全无,施展不来轻功,还不边走边说,站在那做甚么?我的亲人皆去了,你就是再害人,又害得了我甚么呢?” 沈长晴方才跟上道:“沈家出了沈赋,江湖人便不敢接近。那玉石铺的铁长荣是沈赋的结拜兄弟,因其跟了官府,江湖人才敢与其往来。而我称铁长荣为叔父,也姓沈,你可得知我是甚么人……” 王愁香摇头:“我旧居深山幽谷,江湖往事一概不知。你只说姓名,我是不知有何深意的。你姓沈,那沈赋必定是你生父……你不妨直说令尊有甚么让人避之不及的过往……若要我猜,我实在是猜不出来。” “杀人放火也无所谓?”沈长晴问。 “我已应承与你入江湖,这些我不在意。你不妨直说。”王愁香道。 “造反。” 王愁香应声绊到石子,沈长晴弱不禁风,伸出的手臂只消王愁香一拽,一齐摔了。王愁香的酒坛“哐”地碎了,剩的一口黄酒淌出个波光粼粼的黄月,耀耀生辉。 王愁香坐起盯了沈长晴片刻,将脸转开,为身后的刀拍灰,叹道:“可惜大话说早了,我是丢不下你了。” “好说。”沈长晴露了个傻笑。 眼瞧天色愈来愈暗,王愁香也不走了,干脆将刀托付给沈长晴。 沈长晴愣愣不知所措,怀中抱着柄刀,竟是抱的比身后的行囊还宝贵。眼前的人力能扛鼎,一把扛起了沈长晴,轻功了得地在地上轻轻一点,向上便有四米,向前便有七米,沈长晴不过闭眼几息,睁开眼时已离原处有三十米远,胸腔下沉闷闷,竟是想呕。 她怀中又抱着柄刀,好不容易抽出只手来,却又不知道拽着哪儿好让自己平稳些,而王愁香又偏偏总是借着大道的石上跃起,颠得她连泛恶心,虽未做呕,似已做呕。 “女侠饶命!这道这么宽你不走,为何要在那石头上跳来跳去!”沈长晴苦皱着眉,用空出的手去拍王愁香的背。 王愁香回:“你该暗喜我不是偏爱在林里跳的人,那些树枝直抽到你脸蛋发麻。这些石子太大,免不了绊到人,我现在一面赶路,一面把它们踩进土里……哪日你这鬼丫头被人千里追杀,因这道上的石子,绊了个倒、人头落地。可不要怪我没有好好踩进去。” “你竟咒小妹被人追杀?”沈长晴听不进去,哭哭啼啼起来。 王愁香知道她是装的,也不理她,反而一哼,怨道:“我也是别有居心,就是要在这石上赶路,颠得你叫苦不迭,好让我撒撒气!出谷一回,竟摊上你这样的麻烦!” “你若是嫌麻烦,在此地将小妹放下就是……这气我可要承不住了!”沈长晴也不做戏了,边捂嘴,边“唔唔”道,似在忍住呕吐的欲望。 “我偏不……我这人呀,就是喜欢摊麻烦。”王愁香笑回。 沈长晴要往王愁香腰间狠拧,却拧都拧不动,反倒引来王愁香愈来愈大的嘲笑声。 两人赶了一个时辰的路,在道旁逢了一家客栈,与零零落落几户人家。那客栈前的路上插着根粗枝,上面挂了盏铜座蜡烛,状似鸟笼,风一吹烛火便摇晃。王愁香要上客栈里,却被沈长晴一把拉住。 王愁香万分不解,明明灭灭的烛火与月光映出她眼底的浅浅褐色。 只见沈长晴耸动鼻尖,眉头一蹙,脸上显了些晦黯,抬手不向客栈,却朝那几户人家指过去。估摸着那几户人家早早歇了,黑灯瞎火,看不着里面甚么有甚么东西。 “这是要干甚么?”王愁香问。 “去那儿价低,还能保命一条。”沈长晴道。 “这民户里的屋子能有客栈里的清净?算了,姐姐信你一回,一齐过去吧。”王愁香不再问,也不推脱,两人朝那客栈对面的几户人家走去。 两人做了那扰人清梦的凶神恶鬼,拍了近些人家的柴扉,片刻后走出个一脸惶恐的青壮。这条路来往的江湖人士不少,他们别处无亲戚投奔,又没足够的积蓄举家迁离,平日里总不得不避风头,能避就避,不能避则求。 那青壮看王愁香身后一大把刀,吓得脸色煞白,听到要投宿,僵着脸将门开了,请她们进去。 这户人家有一位老太、一对年轻夫妇与两个孩童,分住三屋。那青壮不敢耽搁,又不忍叫醒熟睡的老娘,立即回屋将已醒的妻子叫出来,要携着另一屋的两个孩子去柴房里凑合一夜,好将两间屋都让出来。 王愁香阻说:“不必,只需一间。” 沈长晴侧目,王愁香看着她笑道:“一间屋我才不愁你半夜被人切了。” 青壮不敢多听,只敢偷偷打量。看了几回,都辨不出跟前的毛头小子是否那女郎的郎君。 年龄瞧着不像,若是姐弟,样貌也不似,便当他们江湖人士“坦荡”,不顾男女授受不亲,偏偏喜欢这些不害臊的事情。 沈长晴拿了两钱给他,王愁香便揽着沈长晴的肩膀朝空出来的那间屋里走去。 这两钱虽说与一般客栈的住价无误,青壮却纳闷太过吝啬,妻子叫他别贪,有的收已称得上顶好。他才带着妻儿去孩儿们的屋子,四人共挤一屋,不去柴房里睡了。 王愁香一跨进屋里便合上了门,沈长晴则推开了半边窗子,屋内有光,便不再显暗。只是沈长晴想要点油,那油盏子里一点也不剩,只有一根焦黑的芯。 两人坐在床边,有些闷热,王愁香便卸了大刀放在床边,出言开了头:“那客栈里是出了甚么人了。” “不是人,是闻了一鼻子狗味......我鼻子虽不灵通,但儿时养狗,与狗同吃同住数年之久,那狗味臭气冲天,大抵有八、九条,甚是可疑。” 沈长晴解了腰带,脱了外衣,将衣物与包袱都放到了床头桌上,便往床内侧躺去。 “你懂的倒是多,顾虑得也多,倒不像个傻的。可你我相识多久?老底交待的清清楚楚,不说你是个傻的,又过不去……” 王愁香也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怀里拢着刀,两人抵足而眠。沈长晴看她一直轻轻摸着肚子,想着包袱里有几个干油饼,便推搡她去吃。 王愁香静了须臾,轻轻应了声不饿,便合眼睡了。 沈长晴见王愁香不饿,腹中倒是有些空虚,爬起来从王愁香身上跨过去。却被王愁香一把抓住了脚踝。那手劲极大,沈长晴也不痛呼,忙道我要吃饼。王愁香定睛一看并非贼人,赧然松手,连道对不住。 沈长晴不知该哭该笑,直说自己不在意,坐到了床头。 那扇半开的床有些月光,很是宽容地投出了一道在这床头,能让人看清东西。 沈长晴蹑手将两人的衣物拿开,却掉下个甚么东西,长长方方,拿起不觉轻薄也不觉厚重,沿边有处缝隙,如能打开的路引。 沈长晴推至光线下一看,四周多片柳叶红边,正中四个墨字——“琉璃请柬。” 身后的王愁香忽而叹了口悠悠长气:“我也没想着瞒沈妹。” 沈长晴的指尖停在“请”字上,顿了一秒,轻轻开了请柬,上面写着柳郊、柳隆二人之名:“你撒了谎......是你杀了柳郊。” 王愁香挪了身子,倚在墙边,看到了沈长晴呆愣的神态,面带委屈,那道蜈蚣疤却只显得狰狞。她闷声道: “唉......我带沈妹入江湖,要出的怕是恶名。沈妹后悔了?” 沈长晴立即将请柬合上,也不吃饼了,躺回了原处道:“不许再说了,困了。” 王愁香无声笑了一会,从包袱里拿了个饼子,自顾自地吃了。 “贼上贼船,贼船被贼上。”沈长晴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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