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 天气愈发寒冷,南城下了雨夹雪。哪怕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晚上留堂练习时,乔方语都觉得自己的手指像是冻成了萝卜,弯曲都困难。 某次许惩见她这样,皱着眉,问:“非在学校里练不可?” 说完他又怕自己凶到她,低下头,几近低声下气地说:“不如我每天送你去艺术馆,你想练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工具不限量,还有地暖和空调。” 那件私人画室的钥匙他早就给了乔方语。 只是她心如明镜一样,知道什么是自己该承受的,这么多年,虽然有些辛苦,也平平稳稳走过来了。 她没那么娇。 所以乔方语只是弯着眼笑,说习惯了这里。 许惩气结,偏生对她说不出一句重话,只能臭着张脸,中午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帮她把所有画具都洗净放好。 冬天,水管里流出的水都快结冰,碰一下都淬得皮肤生疼。 许惩的想法很直接,他提前做了,乔方语就不用遭罪了。 但许惩这么个风云人物,无论做什么都难逃被一众人打量。 很快许惩天天帮同桌洗画具的事儿就传遍了论坛,连带着翻出了她之前生理期晕倒和运动会时的种种,一时间流言蜚语顿起。 又迅速被扑灭了—— 许惩手持一张白纸,吊儿郎当地站在升旗仪式的主席台下,领口半敞,语气散漫。 “我作为一名三中学子,不思进取,对待作业十分敷衍,就连错题都和同桌一样的行为,十分地令人发指,用我们班主任的话说,就是拿屁股想都知道是抄的,我对这个观点非常认可,因为俗话说得好,屁股决定脑袋,郭老师聪慧过人,恐怕屁股也是十足灵光……” 底下已经有人开始难以抑制自己的笑声了。 七班前排,郭政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陈主任表情宛如吃了颗苍蝇屎,牛主任直接开骂:“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让他上去反思!他在说什么鬼话?!” 胡扯了整整三分钟,许惩懒洋洋将白纸往兜里一揣,结束。 “综上,我对我抄同桌乔方语作业的事实,供认不讳。我接受每天去艺术楼打扫的处罚,保证好好完成任务,如果再犯就加重处罚,希望大家以我为戒。” 牛主任冷哼:“这还算是句人话!” 只有陈主任表情更难看,老脸抽搐,露出个比哭更丑的笑。 ——他就不该由着这货上来搞什么自我检讨。 抄个平时作业还处分,他什么时候对这孙子有过这种不切实际的高期待? 还打扫,分明就是他自个儿想跑去艺术楼胡闹! 陈主任气得太阳穴都疼,偏偏许惩把话在大庭广众之下放了,以至于他真在旧艺术楼抓到这货,都没法逮他! 因为这个小插曲,关于乔方语的传言也不攻自破了。 “还好还好,我还以为许惩真的看上她了,还好只是为了抄作业。” “我也好想学习好,还给许惩当同桌啊。救命,那可是许惩亲手洗的笔刷!” 也有些隐晦的消息在暗地里传递着。 有人说,上月许夫人举行了盛大的家宴,而作为大少爷的许惩甚至连露脸的资格都没得到,反而是有个年幼的小男孩出来和人见了面,据传非常聪明伶俐。 而许惩在学校里,史无前例地因违纪而当众受罚的事情,则近乎坐实了某些人“许家将放弃许惩,另立太子”的猜想。 但这些事情在校园里并没掀起风浪,密集的考试和新一轮的联考即将到来,这一次的试卷由省教育厅出卷,恰临高三年级一轮复习结束,是最好的摸底机会。 许惩像是对一切外在的声音都免疫了一般,笑眯眯地回应每一个来慰问的狐朋狗友,偶尔有女生红着脸给他递上自己的作业,都被他一抬手,两三句话拒绝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总是轻佻,神情漫不经心:“不必了,我还是不写作业来得舒心,万一再被牛头逮一次呢?” 于是乔方语看着他面前络绎不绝地来人,又一个一个离去。 看着像个招蜂引蝶的浪痞,到最后,却是最疏离。 许惩不紧不慢地打发完最后一拨人,插着兜,独个往旧艺术楼里走。 他不笑的时候,那点散漫之气就不见了。眉眼漆黑,面部轮廓深邃,眉尾一道断疤,带着股冷凶的匪气。 天冷之后,留在画室里的人也少了。 已经过了晚训时间,乔方语还在练习。 倪玥有点受不了,她站起身,跺了跺脚,往手心呵气:“小乔姐,你几点回去?” 乔方语正在细化一张素描,慢几秒才回:“把这幅练习画完,大概十点。” 倪玥龇牙咧嘴:“唉,我爸天天让我向你看齐,但我哪有这个本事,让我画到八点半,都是要我的命了。” 她坐回稿纸前,又转过头:“对了,小乔姐,你听说了么,杨晓纯出国了!” 乔方语笔尖微顿,语气淡淡:“挺好的呀。” 当初,也是倪玥告诉她,杨晓纯背地里诽谤她的消息。 明明事情也只是过去一个学期,她却感觉,仿佛是很久之前了。 以至于再听闻她的消息,她也不再会失控紧张,平静到仿佛只是一个陌生人。 “什么啊!!”倪玥大声说着,“小乔姐,你真是脾气太好了。” 她凑到乔方语耳边,叽叽喳喳的:“我告诉你吧,我专门打听了,她去的那个大不列颠……什么艺术学院,国内连文凭都不认,就是一个野鸡大学!” “也不知道她爸怎么想的,难不成被人骗了?明明以杨晓纯的成绩,就算不在南城,好歹也能上个大学。花大价钱出国读野鸡,简直是脑子进了水……” 乔方语也不应,只从纸页上抬起头:“你呀……还是快画吧。” “这是你明天准备交的作业吗?上回龚老师还指出你明暗关系错误,你看你柱体和球面的受光方向,是不是又不一样?” 倪玥盯了两秒,瞬间绝望:“啊啊啊——完蛋了我好恨啊不是恨你小乔姐救我狗命——” 她凄凉地重新取出张纸,一偏头大惊:“卧槽!” “我没眼花吧?许惩往这边来了哎!” 乔方语一瞬间起身。 “小乔姐!?” “啊……”乔方语眨了好几下眼,慢慢坐回去,“没,没事。” 许惩并没有来过旧艺术楼几次。 这栋楼年头太老,侧面的竣工标签写的甚至不是“南城三中”,而是曾经的“南城艺术高中”的名字。 后来学校建了更好更新的教学楼,只有这栋楼从内而外保持如初的老旧,连空气中都浮着有年代感的灰。 和许惩格格不入。 可偏偏这么格格不入的人,来这里为数不多的几趟,似乎都是和她有关。 或是帮她搬动沉重的画架,或是骑着那辆炫酷的改装黑色摩托,把她带去不曾见过的世界。 以至于她现在听见他的名字,第一反应是以为,他来找她了。 乔方语拾起笔,告诫自己摒除杂念,不要期待。 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落。 或许他只是来这里打扫,接受他先前的处罚。 与她并不相关。 可是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她的心跳加速,时间宛如在慢镜头里倒流,三、二、一。 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乔方语抬起头,正正对上一双含笑黑眸。 许惩看着她,话却是:“同学们什么时候走,我进来打扫。” 她还没有说话,倪玥先动了:“我马上走!!立刻!不耽误你时间——啊!!” 她收拾东西用力太猛,画纸颜料落了一地。 更乱了。 倪玥急得脸都通红,蹲跪在地上收拾,手忙脚乱。 乔方语叹了口气,丢给许惩一个埋怨的眼神,俯下身帮她一起。 倪玥平常就大手大脚,木头铅笔大多不打磨,粗糙的木屑扎手。 在乔方语的手碰上之前,许惩的手背挡住了她的指尖。 她的手指凉,触到他手背时的暖意让她甚至有点舍不得这份沾连。 “我来。”他低声说,“给。” 他将散落一地的工具捡起,递给倪玥。起身靠在门边,他个子高,发茬都快顶到门廊。 “惩哥……谢谢!!”倪玥把背包抱在胸前,一句话说得都快要红透脸,拔腿就向外跑。 乔方语喊住她:“倪玥!” 倪玥回过头,目光甚至不敢看许惩。 乔方语瞬间了然。 ——这届高一的学生并没见过许惩那叫人闻风丧胆的曾经,有不少女孩,都曾对他暗许好感。 看起来,也包括倪玥。 于是乔方语默契地没提她们还没讲完的画法问题,只说:“别忘了交作业。” “好!再见!”倪玥落荒而逃。 画室里只剩下许惩和乔方语两个人。 对视瞬间,仿佛有细小电流游走而过。 乔方语指尖蜷了下:“我还需要修改一下画面……我先和你一起打扫?” “打什么扫。”许惩懒洋洋,“又不是没有校工。” “……你认错态度不好。”乔方语说。 许惩思索了下,感觉直接告诉小姑娘,自己就是为了搬个借口来找她,才主动领了个罚,实在太过离谱。 于是他说:“是这样。老陈……陈主任不是跟我挺熟么,卖了个面子,没真处分。” 乔方语满眼的不信。 许惩说:“你看我之前什么时候被罚过?我以前可是——” “上学期。”乔方语毫不留情戳穿,“你被牛主任误会翻墙逃学的那一次,我还陪你扫过地。” “……” 许惩扶额:“乔乔,记性别这么好。” “记性好的人都记仇,你这样,我将来要怎么哄?”他靠近了一点,肩膀都快要碰上她,嗓音沉沉,在她耳沿极近处回响。 “我……”乔方语偏过头,耳尖被他气声撩得发痒。 “好了,你就放心吧。”他没再逗她玩,很守规矩地找了张角落的空桌。 “我就在这里写会题陪你,刚好我也没地儿呆,教室里太闹了。” 他懒懒散散掏出一个红蓝掌机,然后在乔方语震惊的目光里,打开掌机后盖,从里面抽出一大沓折叠整齐的试卷。 “你——”她一时被许惩这手偷梁换柱给震住,甚至都忘了怀疑他所谓无处可去的真实性。 “快画吧。对了,借我支笔。”许惩笑着朝她伸手,语气很好,“拜托了阿语。” 乔方语拿出自己的笔给他,也不去细思个中异样了。 她俯身修改画面,眼眸余光瞥见许惩解题的侧影。 侧眸沉静,肩背松弛,笔尖在他手里一转,写下一两句算式,就选定答案。 一连答了几道题,他抬起头,略微讶然对上她的眼。 “怎么了?”他语气温和,丝毫没有被打断的不耐,“这么快就画完了?” 乔方语摇摇头。 “需要我帮忙?”他站起身,“你直接喊我就行,不用担心打扰我。” 许惩在她手边看了一圈,没有看见需要清洗的画具。 因为握着素描炭笔,她指尖上还有点黑,脏兮兮的,像是猫咪的小爪子。 “没有的。”她飞快地垂下头,“刚刚……在想事情。” 乔方语不敢把方才闪念的想法说出口,只能从身侧拾起一支笔,略显慌张地说:“你、你做题去吧。” 可许惩偏偏没走。 他松松站在她身侧,熟悉的海盐气息漫溢出来,笑声沉沉:“你怎么和刚刚那小同学一样。” “还害羞呢?” 啪的一声。 炭笔落在地上。 “……”乔方语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她俯下身想要捡起那支笔。 但许惩比她动作更快。 他捡起炭笔,却故意不递给她,反倒趁机抓住了她的指尖。 她懵然想要抽回,却没能成功,反而将炭墨蹭了他满手。 乔方语瞬间慌神,许惩却懒洋洋松开手,将兜里的掌机抛进了她怀里。 热乎乎的一团。 他的游戏机是任天堂早年推出的典藏款,乔方语曾经在论坛上看数码爱好者涛过,据说非但价格不菲,甚至有国外藏家高价求购。 而这么个东西现在就被她握在手里。 运行过的后壁发热,熨帖地贴着她的皮肤。 这一次,同他短暂沾连后的暖意没有再消逝。 “拿着,给你暖暖。”许惩懒散地撑着膝盖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就像是做了一件再小、再平凡不过的事情一样。 仿佛他理所应当对她这样好。 乔方语垂下头,在指尖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里,慢慢勾勒着纸上的笔划。 方才,在漫长而转瞬的凝望里,她不敢言说的闪念是—— 她想要,一直站在他身旁。 纵然不知道未来是怎样,终点在何方。 她会因为某些最细微平淡的瞬间,而产生,想要交付一生的勇气和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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