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亮对张志鹏的感情很是复杂的。 说来讽刺，当年十八岁的张月亮到了新家，对她最好的竟是张志鹏。 张志鹏那时不过十三岁，还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没什么心眼，当然也不圆滑，张月亮住进家里令他颇为不自在，多亏张月亮高中住校每月回家一次，完全碍不到他什么，还能帮他写作业，他便当张月亮是个借住在家的远房亲戚，用点到为止的亲近和不多不少的客气招待即可亏。 他抓着不会的数学题去问张月亮时会说谢谢，出门买零食给她带一份，小男孩本就是没心没肺的年龄，浑然不知姐姐的尴尬与步履薄冰。 姐弟俩相识太晚，手足情深已经不现实。 等张月亮考上大学时同张志鹏要了手机号，谁知道大一因为搬家的事她一气之下同家里断了联系，两人便只是留了联系方式，从未再见面。 而现在，三年未见的张志鹏忽然约她这个周末见面。 “你得硬气点，别犯傻。”孔熙然知道张月亮的弟弟约她见面后非常不放心，“大学三年了都没联系过你，现在忽然找你，不会是要钱的吧？” “爸妈又不至于不给他生活费。”张月亮倒不觉得张志鹏是来要钱的，但也不知道他忽然找到自己是想做什么。 “不如我陪你去。”孔熙然还是不放心。 “其实我跟你说这个，就是想拜托你。”张月亮没答应孔熙然的提议，“我想见他的时候能显得过得很好。” “万一真是来跟你要钱的，那不是糟了？”孔熙然嘟囔着戳张月亮脑门。 “那我也没钱啊。”张月亮赔着笑，“拜托了孔师傅，我也想要青春靓丽。 ” 打扮张月亮对孔熙然来说完全没问题，她也理解张月亮是想在表现自己过得很好，但她对那一家人实在没有一丝好感。 开学的第一周飞速快进到周末。 张月亮的生活充实无比，除了上课便是给老魏拍照录视频，老魏要求下单的那几大箱肉从全国各地冷库随着快运一箱又一箱接近张月亮家门口，她又开始了新尝试，直播老魏吃肉。 这期间她给辅导功课的小学生上了两次课，辞去了服务员的兼职，等她终于松一口气睡够八个小时，再醒过来，已经是和张志鹏约好的周日清晨了。 “真的不用我跟去？”老魏忧心忡忡，担心张月亮被揍。 “不用！”张月亮很少在镜子面前摆弄自己这么久，她拨弄着孔老师给免费打薄修剪层次的披肩发，感觉不适应。 “可你被打了怎么办？” “都说了不会了。”张月亮跟老魏再三重申，“你绝对不能跟去。” 老魏这些天在大量肉食的滋润下毛膨了一圈，显得更加油润有光泽，趴在墙角显得非常壮实，听张月亮强调，他并未反驳，记挂起了别的事：“我要吃汉堡，三层肉的那个。” 回答他的只有关门声和张月亮快步走下楼梯的声响。 脾气真坏，老魏又翻了个身，慢吞吞挪动着自己的身子去晒太阳。 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打在老魏身上，晒得他昏昏欲睡，从窗户向下看去，周末的车流人群与楼下买卖瓜果蔬菜的人们呈现出一种和平安详的氛围。 他狼生从未如此安逸，时间流逝几乎凝固。 “也该走了。”老魏从窗户看被孔熙然打扮得活力大学生模样去赶公交的张月亮，自言自语，“住了一个月了。” 科技飞速进步，世界的一体化不仅仅对人类的生活造成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他们这些旧时代的遗民更是影响深远。 曾经妖怪与人类的生活区域泾渭分明，而如今人类有凿山开路跨海架桥之能，妖怪们被迫暴露在人类面前，要不选择搬迁至更加人迹罕至之所，又或只能藏匿在人群之中。 老魏便是这么只生不逢时的狼妖。 当老魏还是个毛球球，每天和兄弟姐妹相互啃来啃去追尾巴玩时，族里年迈的母狼望着他们新生的幼崽感慨，说新时代来临了，他们这些老家伙也该去了，他们可没办法适应这巨变的环境。 那时候老魏还不懂这话意味着什么。 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人类活动范围逐步扩张，他们族群守着旧日的习惯一步步龟缩到山林中，最终无处可去。 作为族里的青壮年狼，老魏一直以为自己肩负着庇佑族群的责任，直到那天一直受他保护的弟弟忽然对他发出挑战。 小白说，他找到了另一条路，他要带领大家与人类合作，他拒绝在狭小的荒山里等死，只能去养殖场和农户家里偷家禽家畜维生，这太过耻辱憋屈。 老魏不喜欢人类，不想改变族群传统的生活方式，他诧异于弟弟从何时开始拥有这些古怪念头而自己竟一无所知，更不解自己为何没注意过他的弟弟早就不是当年孱弱的小崽子了，他已经比自己更强更壮。 结局毫无悬念，小白胜了，他遭到了驱逐。 重伤的老魏在冬夜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着搅动河底污泥靠着最后一点气力爬上岸，被迫藏在人类荒废的乡村废屋中，白天睡觉养伤，夜里到山里挖蚯蚓掏鸟蛋。 他伤得太重了，除非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老魏预感他很快会因为失血过多和饥饿虚弱地死在人类废弃老房中。 转机发生在某天傍晚，老魏正靠着睡眠恢复精神保存体力，一个人类女孩拖着疲惫的脚步推开了他藏身院门，她的包里还有一只烤鸡，几斤猪头肉。 那个人类十分有趣，被他吓到尖叫不止，还拿着把锅铲自卫说你别过来。 真有意思，老魏看着前面其实奋力一搏和自己胜负五五开的人类，觉得想笑，他不由产生了另外一个念头——不如他去看看，人类到底是什么样子，兴许小白口中的那条路真是更优选择。 这些天在张月亮的肉食限量与不限量供给下，老魏伤口基本愈合，战斗力大约恢复了往日七成，对人类社会也有了初步的了解。 是时候离开了。 日子过得太安稳宁静，老魏怕自己某天忽然真的变成一条狗，厮杀也只为了从人类那里得到奖赏。 等张月亮回来跟她告别，他就离开。 “我回来了。” 张月亮回来的很快，看起来和张志鹏并未聊太久。 老魏站起身绕着她嗅了一圈，没闻到泥土和血腥味，看了张月亮没骗他，人类在公共场合很少斗殴。 “你吃了薯条？”老魏闻到她指尖，似乎是土豆油炸过的味道。 “嗯。”张月亮看起来像被屋外的阳光晒干了水分，有些萎靡不振。 “我的汉堡在哪里！” “……我忘了。”张月亮魂不守舍得瘫倒在床上，鞋都没脱。 “你是被打了？”老魏想想他最近学到的新知识，十分肯定进行判断，“你是被骂了。” “没有。” “又想骗狼。”老魏已经不是当年好忽悠的嫩狼了，他拆穿张月亮的骗局，“你如果没被骂，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就好像丢了钱包一样。” 张月亮没回答他的问题，在提到钱包时幽怨扫了老魏一眼。 “你真的丢钱了？我闻闻味道，去给你找回来。”老魏想这事好解决，伸爪子去掏张月亮的钱包。 “没有。”张月亮护住自己钱包不想被抓花，“是我把钱给了我弟弟。” “他抢劫了你！”老魏一秒气炸，这可都是他出卖照片挣来的钱，怎么能被别的人用，“我去抢回来！” “是我自愿给的。”张月亮拦住老魏，“自愿的。” 所以说，人类永远都有新花样，他们永远都不懂。 如果老魏是条卡通狗他现在脑门上应该有个巨大的红色问号，他走来走去，不理解为什么张月亮把自己最喜欢的钱给了别人，若是自愿的，又为什么这么难受。 “去年高考志鹏落榜了，他不想复读，想去打工爸妈不肯，才会跟我借钱。”张月亮跟老魏解释，“等他挣到钱就会还我。” “你借了多少，我们还有钱吃饭吗？” “没多少。”张月亮拿枕头捂住脸不想听老魏追问。 “那就行。”老魏没听懂张月亮话里的搪塞之意，“你真抠门，没多少钱这么难过，吓死我了。” 张月亮不想听老魏谈论钱，这也不是钱的问题。 她转钱给张志鹏那瞬她就后悔了。张月亮曾心底里发毒誓赌咒说再也不想和家里有任何联系，但收到张志鹏短信那一秒，她察觉到自己心底里无法克制的期待与欣喜，甚至借钱这个举动，都能令她感到被需要。 这太可悲，太可笑了。 张月亮借的钱数额对她来说存款不大，但她不觉得这笔钱真的有天能还回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勇敢，明知地上有坑还义无反顾跳进去绝对叫愚蠢。 “烦死了，我不该给他钱。”张月亮闷在枕头里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宣泄叫喊。 “你还说我不用去，我就该去拦住你。”老魏这下也明白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 张月亮从枕头下钻出来，头发被蹭的静电四溢张牙舞爪。 “是你说我不用去。”老魏很无辜，觉得张月亮有点健忘。 “我说你不用去你就不去吗！” 被吼的老魏尾巴轻微抖了一下，不由自主甩甩耳朵，看跟他闹脾气的张月亮，非常不明白。 人类怎么忽然就不讲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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