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节，是个极热闹的节日。 长安城的许多居民都早早地离开家门，去郊外踏青、赏花、沐浴、交友。 皇家出行更是隆重，十几辆马车依次从福建门出宫，沿着宽阔的街道缓缓前进。马车两侧是跟随主子的内侍、宫女以及披坚执锐的卫兵。 马车的位置按照位分排列，低品级的妃嫔两人合坐一辆马车。褚归蕖本来以为会和女主坐一起，没想到是莲美人。 褚归蕖之前从未和莲美人说过话。 这个和她一样名字是荷花的莲美人，在原著里没有什么戏份，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路人甲。在女主看来，她心地善良，为人和蔼可亲，也不争不抢，是整个后宫里最无害的一类人。 莲美人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褚归蕖也不知怎么和她聊天，只好在脑内回忆起她的相关信息。 莲美人出身低微，家里是苏州的贫苦农户。她小时候就被父母卖了，人牙子又将她卖给青楼，鸨母看她长得不错，奇货可居，养她到十六岁然后拍卖初夜，正好碰上了去江东游玩的皇帝，从此就跟了他。 莲美人在后宫名册上的名字是“贺莲”，但她在和宫女聊天时，不小心说出自己在家里的小名“招娣”，很快宫里大家都知道了。嘴贱的李充媛没少拿这个名字嘲笑她。 有一回女主看不过，向她道：“李表妹，你如何知道自己在父母、祖父母眼里会不会也是一个‘招娣’呢？姑母快四十岁的人，前年才生下令弟，也是你家唯一的嫡子，焉知她给你取乳名时没有想过‘招娣’？”把李充媛气得无话可说。 马车上实在过于安静，褚归蕖想了想，还是决定主动挑起话题：“听说莲美人是苏州人，那你会说苏州话吗？” 莲美人温柔地说：“妾虽然在金陵长大，乡音还是不会忘的。”然后她毫无滞涩地说了一句话。 褚归蕖完全没听懂，只感觉语调怪异，和后世的苏州评弹听起来大不相同。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家住在苏州吴县，家门口有一条河。我小时候喜欢去河里捉鱼、采菱角。” “听起来很好玩，我从没捉过鱼，也没采过菱角。” 褚归蕖对她描述的田园生活有点向往，不过她很快收回了幻想，往前数十几年江南地区还是一片战火呢。莲美人的家人也在战乱中失去踪迹，就连皇帝派去的人也只找到半座空屋。 “乡下的小孩都会这个，不会就吃不到。倒是自从来了长安，便没吃过菱角了。” “莲美人会想家吗？”即使家人将你卖为奴婢？ 莲美人轻轻点头。 “我也想家。”虽然我的家已经空无一人。 马车一辆接一辆缓缓驶入抱秀山庄，直到停在内院。 褚归蕖走下马车，只见院内景色依山而建，玲珑排布，错落有致，清雅秀美。 跟着山庄内宫人的引导，一众妃嫔走到了温泉池边。 “好大的池子。所有人都在这泡吗？”顾才人惊叹。 引路的内侍答道：“回才人，不是的，前头还有几个小池，可单人泡浴。” 李充媛回过头，面露轻视：“你就和几位妹妹在这里泡吧，本宫去前面了。” 褚归蕖正犹豫要不要去找皇后姐姐，就看见凌霜过来请她去和皇后一起。 “有个皇后娘娘当阿姊真好啊。”不知是谁拈酸道。 褚归蕖跟着凌霜走到皇后所在的院落，意外看见大公主赵玥彤也在这里。 赵悦彤很有礼貌地向她行礼：“彤儿见过姨母。” 褚归蕖一共没见过几次赵玥彤，每回见她，都感觉比上次长大了一些。 赵玥彤小朋友今年七岁，体型微胖，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十分可爱。 褚归蕖有被萌到，扶她起来时顺便摸了摸她的头发。赵玥彤抬起一双小鹿眼看着她。 她的五官整体上和父亲更相似，只在细微处有些褚归荑的影子。 “阿芙来了？过来陪我坐会儿吧。” 褚归蕖一抬头，皇后正向她招手。她便牵着赵玥彤走过去。 “来，吃些水果。”皇后将桌上的果盘朝她推去。 “谢谢阿姊。” 褚归蕖随手捻起一颗枇杷，剥开皮便往嘴里塞，酸酸甜甜，味道不错。她又剥了好几个。 “彤儿，今日非休沐，等下泡过温泉，不要忘记背书。” “彤儿知晓。”赵玥彤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言辞恭谨地答道。 “阿姊，何必这么严格？彤儿才刚开蒙。” “正是刚开始才不能松懈下来。”褚归荑摇摇头。 “崇文馆的先生告诉我，二月里你有三次缺堂，你去哪里玩了？” 赵玥彤回忆了一会儿，答：“阿耶带我去骑马了。” “下次他再叫你去，你就拒绝他，和他说休沐日再去。” “是，阿娘。” 褚归蕖旁观了一场小学生家长教育孩子的戏码，只觉仙女姐姐虽然对妹妹很纵容，对女儿却很严厉。不过她没想到下一刻话题就转到自己身上了。 “你看看小姨母，和你是同一日开始读书的，可她未曾有一日的懈怠，每日都在读书、背书、习字。你说，你能不能做到这样呢？” “我也可以。”赵玥彤挺直了背脊，认真答到。 褚归蕖有点心虚，其实她前两天就翘了半天课。不过这个时候她可不会逆着姐姐说话，只好默默充当起“别人家孩子”的角色。 皇后又叮嘱了几句话，终于放手让赵玥彤自己去玩了。 褚归蕖看赵玥彤出去的脚步也不复轻快。 “阿姊为何这么看重彤儿的学习呢？她这个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况且她出身尊贵，又受陛下宠爱，便是不爱读书也没什么。” “阿芙怎么会这样想？须知这世上的权势、地位向来是最靠不住的。即使我们褚氏如今看似重权在握，那也是阿耶和姑母几十年苦心经营的结果，假如一着不慎，落入败局，我们拥有的一切都会不复存在。 “而只有自己学到的本事，才是人立身于世的根本。便是失去所有，也能东山再起。” 褚归蕖闭上嘴。虽说原著里第一卷末是褚氏夺得了天下，但后面还有三四卷的情节，会发生什么犹未可知。赵玥彤乃至她自己的倚仗是否会崩塌也无人知晓。 褚归蕖上辈子生于和平安逸的现代社会，从小到大只是普通的上学、读书，然后参加工作。没有人要求她必须上进，她自己也没有什么远大的追求。即使这样咸鱼，她也从不担心自己的人生会跌落谷底。说到底还是现代社会给人以安全感。 但是在这个时代，地方上有兵燹战火，长安城有权力斗争，稍有不慎，全族陪葬，个人的生活根本没有安稳可言。 褚归蕖刚升起一点危机感，便听皇后道：“不过阿芙也不用过于担心。我既受崔夫人十年教养之恩，也会承她的遗志，保护你平安到老。” “阿姊……”褚归蕖两眼汪汪地看着她。 “不止是我，阿耶、阿荀、姑母还有母亲都会尽全力保护你。你是我们家最小的一个，从小就病痛不断，人生十五年已经吃够了苦头，我们又怎么会忍心看你未来受折磨呢。” 褚归蕖整个人泡在温泉里，但脑袋里仿佛还能听到褚归荑那番话语。 自父亲、爷爷、奶奶等亲人相继去世后，她就一个人生活了。本来以为早已习惯，可刚刚听到褚归荑发充满爱意的那番话，她的心底还是泛起波澜。 她回想起小时候，父母的感情还没破裂的时候，有一回她考了全班第一，父母带她去镇上的一个游乐园玩。 小县城的游乐园没有多少游乐项目，最后他们三个只是在一起拍了张照。拍照时两个大人都紧紧抱住她，那时他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一家人。 “爸爸，妈妈……”褚归蕖闭上眼，把头也沉进了温泉里。 柔和的春风带来隐约的喧闹声。 褚归蕖从温泉水里抬起头。 “有什么人来了？”她问怀瑾。 “大概是陛下在前头开宴。” “哦。”上巳节的习俗不止有踏青、沐浴，贵族子弟们还会行流觞曲水等雅事。 不过这处山庄的前殿和后园是完全隔断的，后妃和外臣接触不到。 “前殿都有些什么人啊？”褚归蕖边站起身，边随口问道。 “奴婢去打听一下。” 等怀瑾回来，褚归蕖早已穿戴好衣服，坐在桌边吃水果了，只是头发还披散着。 自己穿衣服她早就会了，但是梳头着实是为难她这个手残。 怀瑾连忙帮她梳起头发，褚归蕖抬头道：“谢谢怀瑾阿姊，这个给你。” 她塞给怀瑾一颗莓果。 怀瑾猝不及防被投喂，脸一下红了：“二娘子怎么越来越……” 她越说越小声，一副被流氓调戏的良家妇女的样子。 褚归蕖都看呆了，她做这个动作很随意，根本没想这么多。 “怀瑾阿姊，是我不对，不该对你如此轻薄。” 怀瑾用力摇了摇头，甩掉脸颊上的红晕。 “二娘子不必自责。奴婢悄悄去前殿转了一圈，看到太尉和郎君了，还有崔五郎、谢九郎、叶小将军等人。估计朝中一半的大臣都来了。 “对了，估计大郎君也看见奴婢了，派人递话给奴婢，说三月十六、廿六都有击鞠会，二娘子若无事，可以出宫看看。” 击鞠会？褚归蕖瞬间心动。十六、廿六都不是休沐日，可以和魏先生商量一下调休……她盘算起来。 远处忽然传来清越的琴声，褚归蕖驻足倾听。 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泠泠琴音，使得暮色里的山林越发幽深。 “这是谁在弹琴？” “……应是萧十六郎。”怀瑾不太确定道。 “萧十六郎？我认识他吗？” “二娘子小时候见过，只是后来去了清河，就再没机会碰见了。他如今任礼部郎中。论起琴艺，他若称第二，长安城无人敢称第一。” 忽而琴声一转激昂，节奏加快，音调攀高，如同卧龙起身盘旋而上。 “奴婢想起来了，这是萧十六郎和大郎君的双人合演。萧十六郎抚琴，大郎君舞剑。” “阿兄还会舞剑？”褚归蕖试图跟着琴音想象褚归荀的舞姿。 她摇摇头，想象不出来。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高高的院墙与参差的花木。而琴声仿佛从天外传来，难以寻迹。 她在院中站了很久，直到怀瑾提醒她：“二娘子，琴声已停了。”她才恍惚回神。 夜色渐深，后宫众人各自用了晚饭，便启程回宫。 褚归蕖依旧和莲美人坐同一辆车。 到了时间，褚归蕖又开始犯困。因为车里还坐着一个不熟悉的莲美人，她勉强支撑着双眼，不想睡着。 不过半途中她还是昏睡过去。 她是被一阵颠簸惊醒的。 她迷茫地睁开眼，眼前不是熟悉的帐幔，太窄小了，有点像马车……？ 她坐起来，看到对面还坐着莲美人。莲美人对她微微一笑：“褚美人醒了？我们马上就要过光顺门了。” 褚归蕖楞楞地点头，她感觉到手里抓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条毯子。 “这是……”哪里来的？ “我从柜子里拿的。宫中马车都会备着这些物品。之前看你睡着了，我便拿出来给你披上了。” “多谢莲美人。” 褚归蕖有点不好意思，同时又感叹莲美人确实温柔善良。 从马车上下来时天就已经完全黑了。褚归蕖一走进漪兰殿就直接奔向卧房，她困得要死了。 流玉连道：“二娘子还未洗漱！” 褚归蕖只回她一句“我洗过了”就沉进了梦乡。 梦里一片光怪陆离。 先是传来一阵琴音，她追随着琴音走到了一个熟悉的公园，然后琴音就不见了。她迷茫地在公园里漫步，看到熟悉的健身器材和秋千，经过多年风吹雨打，早就褪了色掉了漆。 她坐上秋千，用双脚蹬起，秋千的挂索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她已经忘记刚刚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不知道自己之后要去哪里。 她随着秋千在风中晃动，眼角瞥到小路上有一对夫妻牵着一个小女孩正在散步。 好眼熟……她停下秋千，沿着小路追过去，只是跑到那边，却不见了一家三口的身影。 她环顾一圈。 啊！在那里。 她试图再追过去，身前却突兀地出现一个黑影。 “**，不可再过去了。” 黑影说着口音难辨的话语，但她却神奇地听懂了。 “不要拦我，那是我的……” “此世与彼世不可相接，不可相见。” 那黑影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长剑，他随手一划，一条深不见底的裂隙分开了大地。 裂隙阻断了她的去路。她凝望着三人逐渐消散的背景，心中充满了浓郁的悲伤。 随着远处一家三口的身影彻底消散，那道裂隙、黑影、周边的树木和她心中的悲伤都消失不见。 她迷茫地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很熟悉的房间，但是为什么门窗都关着？ 她走过去径直打开了门。 褚归蕖睁开眼，看见熟悉的帐幔。 她的心绪如一团乱麻，她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个梦，可梦的内容却是一片迷雾，什么都看不清。 “二娘子今日醒得好早。” “二娘子，早上好。” 怀瑾和流玉探过头来。 褚归蕖恍惚一笑，把梦境抛到了脑后。 “早上好，怀瑾！早上好，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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