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寒得很,簌簌冷风吹得秫秸秆上的挑钱纸乱晃。 上京的习俗是有人去世时,在大门口挂白色的纸钱,俗称挑钱纸。逝者若为男子,纸钱挂在大门左侧,若是女子挂大门右侧。 七岁的苏霓儿掰着手指头数挑钱纸的张数,整整十张,挂在大门左侧,意味着宅子里头刚死了个十岁的小少爷。 逝者尚未成年,丧事宜简。 奢华的府邸清冷沉闷,既无锣鼓也无哭声,门前石阶缝隙新冒出来的绿芽也恹恹的,没个生气儿。 胖婶推了苏霓儿一把。 “还愣着干什么?进去哭得凄惨点、大声点、机灵点。这大户人家缺个哭丧的,你只要表现好,晚上少不了肉吃!” 苏霓儿是个小乞丐,无父无母,自小混在乡野市井,长得比同龄孩子瘦小,干巴巴的,浑身上下没几两肉。 虽已开春,地里的雪早化了,可屋檐的廊下还挂着冰沟子,路上行人多穿着厚实的夹袄,而她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破烂衣裳。 衣裳过大,长及她的脚踝,显得空荡荡的。衣摆长了不方便,苏霓儿两只袖子卷在手腕处,露出冻得发红的手儿。 许是已冻得麻木,又许是苏霓儿真的感觉不到冷,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回头冲着胖婶笑。 “行,若是有好吃的,我给您捎点!” 苏霓儿能活下来,全靠胆子大。莫说给死人哭丧,便是去乱葬岗扒死人身上的衣物,她也不怕。 她麻溜地奔至后门,对着府上的管家恭敬行了一礼,侧身从后门进去。 管家眸色微沉,瞧着苏霓儿消失在前厅的灵堂里,才缓缓收回视线,将一大袋银子丢给胖婶。 “生辰八字可是真的?这事开不得玩笑。” 胖婶掂了掂钱袋子的重量:“放心,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错不了。” 待到管家离去,胖婶喜滋滋地将钱袋子揣进兜里,回眸瞧了眼灵堂的方向,唾道。 “能做大户人家的少夫人,冥婚又怎样?那是你的福气!安心去地府陪小少爷吧!” * 所谓冥婚,是指给死的人找配I偶。 大户人家的孩子难有冤死的,父母心疼,可怜孩子孤苦伶仃,会花大价钱买个生辰八字合得上的,埋在一起,成为鬼夫妻。 有些会寻“死物”,讲究些的寻“活物”。 可将活生生的人埋了陪葬,有损阴德,正经人家断不会同意,遂那些无父无母的孩子就成了抢手货。 李府的后院里,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手里拿着一串佛珠,跪在菩萨面前忏悔。 忽地,她手中的佛珠断了,噼里啪啦落了一地。那声音清脆,似催魂的符,砸得她哆哆嗦嗦、颤抖不已。 “老爷,我们这是在害命,两条命啊!我们死了会下地狱的!” “那让你儿子死?”中年男子关了门窗,指着妇人的鼻头骂,“宫里头的人说了,这事办不好,我们李家一个不留!” 前厅棺材里躺着的并非李府家的小少爷,而是东宫的皇太孙——陆卫青。 事发突然、情况紧急,李府给“自家儿子”办丧事、寻冥婚,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噱头罢了。 皇家权斗、东宫势败,棺材里该躺谁、死的又是谁,办不办冥婚、冥婚对象的生辰八字......宫里头的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妇人哭咽着:“可那皇太孙.....还有气呢。” 抱着皇太孙入棺的时候,身体还是温热的。她心下慌乱,偷摸探了鼻息。作孽啊,鼻息尚在、脉息正常,不过暂时昏死罢了。 中年男子瞪她一眼:“人家就是想让他活着下葬!” 中年男子走到月门旁,取了矮几上的茶盏,仰头灌了一大壶,才勉强压住心头的那股子烦闷。他长袖微摆,叹一口气。 “棺材一盖、土一埋,活的也死了。要怪啊,就怪他命不好,生在皇家。” 妇人捏着帕子擦拭眼角,哽咽了许久才坐到男子身旁,指了指外间八仙桌上温着的鸡汤。 鸡汤炖了好几个时辰。 褐色的瓷蛊里白色的浓汤汩汩冒着热气,鲜香扑鼻、溢了满室。 “老爷,我实在狠不下心,我们就一定得......” “说什么胡话?这是你我能决定的?” 中年男子脸一沉,从袖子里摸出一包药粉,洒入鸡汤。 “呆会你亲自端出去。狠不下心也得狠,外头多少眼睛盯着呢!” * 灵堂里,苏霓儿换了一身喜红色对襟裙袄。 丧者家属往往会给哭丧的人置办些行头。 家境一般的,一块白孝布扔给哭丧者;条件稍好些的,麻衣孝帽、长袍白鞋样样不落。像李府这般舍得下本钱的、给苏霓儿从头到脚穿戴一新的,极少。 肃穆的灵堂挂满了白帆,为数不多的几位亲属也穿着白色的孝衣,唯有苏霓儿和棺材里躺着的小少爷穿着喜红色的衣裳。 苏霓儿到底年纪小,全然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那锦缎如水,心口处绣着的金线美得刺目,像“囍”字,又不像,反正她不认得,只晓得这是上好的料子,她得小心些,莫要弄坏了,事后得还回去。 无人注意到,棺材里的小少爷,长睫几不可查地动了动。 苏霓儿该哭丧了。 李家请她来就是哭丧的。 ——“雾沉沉,黑漆漆,我家少爷要走不要忙,容我给你化钱香......” 哭丧是有讲究的,得边哭边唱。哭要哭得悲切,唱要唱得动容。 苏霓儿跌靠在棺材边上,拉着小少爷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小小的个头,比棺材顶高不出多少,像个小大人似的,一字一句咬得哀伤。 ——“滴答,滴答” 苏霓儿滚烫的眼泪混着稀拉拉的鼻涕,砸在小少爷的手背上。 她不觉得自个这般有何失礼。 她刚刚沐浴过,就在后院换新衣裳的时候,被一位年长的麽麽按在温水里、拿刷子仔仔细细地刷了好几回,还抹了香喷喷的皂角油,洗净后枯黄的发丝儿都润多了。 是以她的眼泪该是皂角味的,她的鼻涕也该香得冒泡。 纵是再讲究的人,也不会嫌吧? 忽地,她拽着的手动了动,力气不大,刚好从她的掌心滑落,极其自然,好似她没抓紧。 出殡前的棺材不合盖,留以死者的容貌给家属瞻仰。 十岁的小少爷,可怜巴巴地躺在那儿,浓密的长睫低垂着,隐约能看到向上弯曲的弧度; 他白净细嫩,模样生得极好、俊俏地不似凡人。 苏霓儿泪眼模糊中瞧了一眼,生生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可惜不长命,死得过早。 苏霓儿再度红了眼眶:“放心,我会哭得卖力些的,你黄泉路上走好。” 苏霓儿又去抓小少爷的手,哭得情真意切。 怪了,这回小少爷的手僵硬得很,怎么掰都掰不动。 小小的脑袋想不通为什么,也不强求,直接扑到棺材里,拥着小少爷唱,鼻涕眼泪抹了人家一身。 也不知是不是苏霓儿的错觉,她一靠近小少爷,只觉得浑身冷得出奇,不自主打起了摆子。 离得近了,小少爷身上淡淡的香味袭来,那是香烛燃烧的味道,专给死人吃的,寻常人并没有多喜,可苏霓儿愣是品出了烤乳猪和腊肠的香味。 抬头一瞧,上方的桌案上不正供着么? 她吞了吞口水,肚子“咕咕咕”地叫唤。 天色渐晚、黄昏日落,苏霓儿一整日就吃了半个快要馊掉的馒头。哭丧是要力气的,花了力气自然饿得快。 饿狠了,不光是头晕,看东西还会重影。 上京的习俗逝者嘴里含玉,意为死后不向阎王爷告状。 小少爷口中的璞玉,椭圆形、晶莹亮泽,似盛夏院墙上吊着的美味葡萄,好大一串葡萄。苏霓儿抹了唇边的水渍,双手合十,小声地问他。 “你是不是太多了吃不完?要不分我一颗吧?就一颗,我不贪心。” 老一辈的人常说,摸死者身上的东西有忌讳。若是对方不高兴,再想要的东西都不能拿。 “你要是不回话,我就当你应了。” 苏霓儿等了等,没瞧见阵阵阴风,亦没有其他诡异的现象,遂大着胆子去扣小少爷口中的璞玉,可璞玉被他咬得死死的,无论她怎么扣也扣不出来。 许是她这边的动静太大,一位家丁过来询问她怎么回事。苏霓儿指了指棺材里的小少爷,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是我不好,惹他不高兴了。” 家丁探过身子往棺材里瞧,没瞧出异样,倒吸一口凉气。都说未开化的孩子有天眼,能看到某些脏东西,许是这女娃看见了不该看到的。 家丁简单安慰几句,忙不迭溜远了。 苏霓儿接着哭丧,毕竟是人家的东西,人家不给,她也要不来,只能干饿着。少顷,她发现小少爷的胸腔抖了抖,似松了一大口气。 不过这不紧要,紧要的是他口中的璞玉有松动的迹象。 苏霓儿赶紧伸手一摸,毫不费劲地取出璞玉,尝了尝,咬不动,失望地往他口中塞。 “多谢了,我牙不好,你还是自个留着吧。” 棺材里的小少爷,面色瞬间沉得厉害,紧咬着牙关,死活不松口。 苏霓儿用了蛮劲,璞玉在小少爷的牙齿上嗑得“吱吱”响,就是塞不进去。 苏霓儿急了,去掰对方的嘴。 “你放心,我没吃,就舔了舔,是干净的。你要是不听话,我可喊管事的过来了。他力气比我大,会弄疼你的哦!” 苏霓儿话刚落,棺材里的小少爷就“乖乖”含I住璞玉。 苏霓儿破涕为笑,满意极了。 眼下她就盼着他能早点出殡。只要他出殡,她的哭丧就结束了,就能去到后厨领些吃的,运气好还能给胖婶捎带些。 思量间,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端着一碗鸡汤,向苏霓儿走来。 “孩子,饿了吧,喝碗鸡汤垫垫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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