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残月斜挂,送葬的队伍行在僻静的山林小道上。 山路崎岖,一面是褐色的石壁,一面是陡峭的悬崖,悬崖下是荒芜的乱葬岗。 山路宽不过数尺,抬棺人并排前行已是拥挤,加上前几日刚下过雨,湿滑难行。 身穿黄色道袍的道士手持摇铃,唱过几巡引路的丧曲,叮嘱众人小心些,莫要搞砸了这单大生意。 黑漆漆的棺材里,十岁的陆卫青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吐了口中的璞玉,用袖子使劲擦嘴。 身旁传来断断续续的细弱哭泣声,压抑着哀婉、流转着悲伤,若不是棺材闭合得严实,他俩怕早就被发现了。 他烦躁地蹙眉。 他晓得不该嫌她。 若不是因为他,她不会同他冥婚,亦不会被活生生地扔进棺材里生死难料。可她真的一点也不讨喜。 他的身上还残留着她的热泪和鼻涕,一股子馊了的馒头味道,呛得他直想推开她。 粗鄙的乡野丫头,哭起来没个人形、抱着他左摇右晃,丝毫不顾及男女有别,还妄图从他嘴里抢东西,抢了又不要,气得他肝疼。 他就没见过如此不知礼数、粗野难驯的人。 “别哭了。” 如果哭能解决问题,娘亲就不会用险招求得他一线存活的机会。爹爹生死未卜、娘亲深陷牢笼,东宫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陆卫青闭上沸腾着火焰的眼睛,下颌线咬得死死的。 身旁的抽噎声让他回过神。 她没应他,不知是中毒后尚未完全醒来,还是故意不想搭理他,只是哭声渐弱,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也是糊涂,傻乎乎地喝下有毒的鸡汤,到死也不知道自个是来陪葬的。看那样子,多半是被人卖了。 到底是他害的。 棺材里太黑看不清,可并不妨碍陆卫青用手摸索。果然,他在头顶上方摸到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当即撬开棺材盖,露出一条细微的缝。 新鲜空气混着泥土的气息洒进来,小姑娘长吁一口气、呼吸渐稳。 陆卫青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动作尽量轻些,不让外头抬棺的人发现里头有动静。借着从棺材缝隙照进来的昏暗月光,他看清她的模样。 巴掌大的小脸,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面色青紫得厉害。 她的脸上全是痛楚的泪水,不似中毒后的难受,倒像是陷入巨大的悲伤中,情难自已地哭泣,那干枯的嘴唇被咬出了血也浑然不察。 他低声唤她:“醒醒?” 苏霓儿感觉到有人在喊她,只是她意识模糊,浑身发软没有力气。 她知道她快要死了。 她一把大火烧了养心殿,却不曾想将自己困在漫天的大火中。 火舌混着滚滚浓烟弥漫,屋顶的木梁被烧断砸下来,砸在她的左腿上。 她动弹不得,皮肤被灼烧的疼痛蔓延,混着烧焦的味道,刺鼻得很。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绝望地挣扎。 泪眼模糊中,紧锁的大门被人撞开,陆卫青疯了般从殿外冲进来。随行的侍卫拦下他,说太迟了救不回来,陆卫青不理,扬言谁拦他杀谁! 他在跌跌撞撞中寻到奄奄一息的她。 他头上的玉冠散了,墨发和华贵的龙袍全是燃烧着的火星子。他快速踢开压在她腿上的木梁,颤抖着将她拥在怀里,哑着嗓子求她醒来。 她认识他十三年,见过他蛰伏多年的隐忍、冲锋陷阵的果敢、手刃仇敌的快I慰......却还是头一次在他深邃的眸底看到慌乱与害怕。 棺材里,十岁的陆卫青连声唤了好几次,小姑娘也没醒来。 再这么耗下去也不是法子,等到下葬以后再逃可就难了。 他掏出一颗黑色的丹药,是母亲留给他救命用的,只有一颗。 片刻的犹豫后,他掰开她的嘴让她服下。 少顷,她脸上的青紫散去,渐渐有了一丝红润的血色。 他尝试着再度唤她:“醒醒?我带你出去。” 哭得快要断气的小姑娘终于醒来,怔怔地瞧着他。 纵然是小时候的陆卫青,苏霓儿也一眼认出。 周遭的环境逼I仄狭窄,只隐隐有一点昏暗的光。外头寒风呼啸,偶有招魂的摇铃声似咽似泣,诡异且沉闷。 ......这是哪?地府么? 头疼得厉害,脑子乱糟糟的,她恍惚间记起养心殿的那场大火,以为自己死了。 可陆卫青在大火中尚有生还的机会,没道理和她一起出现在地府。听说阎王爷掌管生死簿,牛头马面勾魂,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她茫然地盯着他:“你怎么也下来了?” 陆卫青听不太懂她的意思,却见过她在灵堂胡扯的本事,索性沉默着没吭声。 苏霓儿以为他有难言之隐。 两人穿着新婚的喜服,亲昵地搂在一起,好似生前的每一个相拥而眠的长夜。她蹙着眉梢,纤细的手指抵在他心口处。 “我们成婚了?” 冥婚虽是陋习,却广泛流传于市井,属婚约的一种,受律法的认可。一切来得曲折离奇,但终究是事实......陆卫青极冷地“嗯”了一声。 苏霓儿大骇,怔了半晌后,颤颤巍巍地抚上他白净的脸。 他的脸带着少年的青涩,尚未长开,不易亲近的距离感浑然天成,可那双刚毅的眸子却未曾变过。 陆卫青身子一僵,从没有谁敢如此放肆地描绘他的轮廓。他本能地想要推开她,却鬼使神差地任由她抚摸。 苏霓儿的眸光停在自个过分瘦弱的手腕上。 这是一个小女孩的手,不是她死前的样子,她又极快地摸了摸自个的脸,哽咽着。 “我们......是小时候的模样?” 陆卫青锁眉:“我今年十岁。” ......那她就是七岁。 苏霓儿明白了,她做鬼也不得安生。 阎王爷不饶她,不仅让他俩做鬼夫妻,还要她打小就服侍他。 生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有委屈亦有不甘。 入宫后他对她的冷落、他背着她有了新欢、新欢害得她滑胎......她恨的,恨他护不住自个的骨肉、恨自个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即便最后他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她亦无法坦然地接受他。 “哇”地一声,她大哭起来。 “我不要嫁给你......” “声音小点!” 陆卫青急急捂住她的嘴,压低了声线,对着她摇头。 外头抬棺的人动作一顿,相互间望了一眼,低声询问着有没有听见什么。 寂静的山林,便是一只雀儿扑着翅膀划过夜空,也能响彻山谷,更何况是如此清脆的女娃娃声。 众人负责抬棺下葬,哪里晓得要埋活人?只当是闹鬼了。 做这行的,多少有些忌讳,譬如公鸡见血不出殡、棺断土倒不下葬。至于冥婚,忌讳就更多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抬着棺材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领路的道士瞥了眼棺材,强掩下心慌,念了几道口诀,沉着脸。 “别大惊小怪的,耽误了下葬的时辰。” 众人适才继续赶路。 棺材里的陆卫青一直捂着苏霓儿,没有松开过。 苏霓儿自然也听见了外头的声响,可她顾不上思考到底怎么回事,一口咬在陆卫青的手上,疼得他一缩。 “你怎地咬人?” “我就是要咬你!”苏霓儿愤愤难平,“我生前活得够苦了,死了还要伺候你。我不同意!” 苏霓儿声音又尖又细,说话的时候恨不能给他几拳,闹得棺材斜了又斜。 陆卫青气得不轻,伸手想去捂苏霓儿的嘴,看见她龇开的牙,又顾及到两人现下的处境,只好耐着性子哄她。 “嘘,别说了。” “我偏要说。你我的婚事没经过我同意,不作数。” “你以为我愿意娶你?我也是迫不得已。” “哟,你还憋屈呢?” 外头的众人彻底蒙住了,怔在原处一动不敢动。恰好是个上坡,八个汉子抬着棺材已然费劲,眼下脚软,更是走不动了。 一个胆大的,哆嗦着请示道士。 “道人,这里头的二位......好像在吵架.......” 冥婚的少男少女都是合过生辰八字的,可父母之命定下的姻缘,也有相互看不顺眼的。若是如此,两个小鬼会心生怨恨,缠着父母不放、闹得家宅不宁。 此乃冥婚的大忌。 道士颔首,铁青着脸示意放下棺材。 他走到木棺跟前,拿出一叠黄纸,烧化了,晃动手中的摇铃——“天灵灵地灵灵,冤魂枉鬼莫嚣张。既已喜结地同心,夫让妻随......” “闭嘴!”“闭嘴!” 苏霓儿和陆卫青同时一声怒吼。 陆卫青吼完就后悔了。 眼下是逃命的时刻,他这般无疑等于暴露了自己,若是外头的人起了疑心......可他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小男孩,纵是再忍得也有爆发的时候。 苏霓儿一点也不意外。 陆卫青平时够隐忍,可若是被惹急了,一样会红眼。 人在红眼时说的话,大抵是真心话吧? 她没仔细分析外头的情况,只记住旁人也说她们是一对“鬼夫妻”,更加印证了她当下的处境。她索性也不装了,决定把心中的想法全吐出来。 “呵,你就如此嫌我?其实你早就不喜欢我了,对吗?” 活着的时候他是天子、是她的夫君,她需得顾及他的感受、给他留脸面,做一个懂事的、端庄贤惠的妻子。 现在不一样了,她已经死了,没必要再像生前那般委屈自己,更无需再讨好他。 陆卫青睨了一眼他手背上的齿印,不屑地冷哼。 “错,我从未喜欢你。” “你你你?”苏霓儿一把揪住陆卫青的衣领,“有种你再说一遍!” 昏暗的棺材里,苏霓儿气得小手儿直抖。 自从两人对着石头拜过天地、结为夫妻后,再也没有这般急眼过。 他们曾和所有深爱的男女一样,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手牵手着细数未来的美好。为数不多的几回争吵,也是他先低头,伏低做小。 用他的话说——“自家娘子该疼”,又岂会用最恶毒的言语伤她? 不浓的月色照在陆卫青的脸上,衬出他极冷的面部线条。 他比她大三岁,无论是体形还是力气都远在她之上,想要拂开她的手轻而易举,他却单手撑着下颌,仿佛看不见她似的,下巴轻扬。 那神色就差叫她莫要自作多情了。 他这番模样,愈发惹得苏霓儿生气。 “好,很好,”苏霓儿激动地扑向他,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既然你要做负心汉,就莫怪我翻脸!” “......放肆!你竟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又不是没打过!” ...... 棺材里,两只“小鬼”打得不可开交,一个说“好男不跟女斗,我是让着你,莫要得意”,另一个说“少说漂亮话,有本事你不还手”...... 两人动静太大,直摇得棺材乱晃。 道士和抬棺的人震在原处,吓得久久没有动过。 恰在此时,狂风骤起、乌云密布,隐有山雨欲来的架势,那引路的挑灯更是忽明忽暗。 陡然,过分倾斜的棺材盖“砰”地一声,跌落在湿滑的地上,露出里面两只急红了眼的“小鬼”。 他们互相揪着彼此的头发,疼得龇牙咧嘴,却谁也不让谁。 女鬼的脚抵在男鬼的下巴处,男鬼的膝盖抵住女鬼的心口,彼此的姿势十分诡异。 一道闪电忽地劈下,映照出他们狰狞且扭曲的面容。 众人大喊——“啊啊啊,诈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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