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不想活了。 我在日记上这么写。 H市的纬度让它在冷的要死的同时天亮的格外早,我半夜从梦中惊醒,一个不留神从炕沿滚了下来,脑袋在炕边缝纫机角上猛地一碰,疼得我当场就捂着脑袋蜷了起来。 室内昏暗,两道不同节奏的鼾声此起彼伏,我缓了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的往炕上爬。 这是在甘沅晴她妈家的第二夜。 头一天抵达这里的时候已近破晓,第二天白天我们几乎都在睡觉,房间有限,只有两个卧室,甘沅晴和她妈两人一拍即合,都觉得我这个年纪不算人,于是安排我、五岁的表弟以及表哥二号一起睡。按照往常人多会让我感到安全,可是毕竟男女有别,那晚车内其他人木然的反应又让我明白见鬼的时候身边有多少人都不顶用,我对这个安排不太满意。 可惜不满意也没用,没人管我怎么想的,表哥能大发慈悲允许我占片炕沿我已经该感恩戴德了,再提意见就是不识好歹。 单单人的事就算了,鬼的事也让我很崩溃。 H市的鬼也好多啊。 陌生的地方和毫无隐私的空间都让我感到不安全,同时我被看的很严,因为甘沅晴难得回家,七大姑八大姨轮番登门聊天,每天的安排都很满。我有时候搞不清楚江琬到底是要面子还是不要面子,她洋洋得意的展示新购置的金项链金手镯,转头就掩面哭泣,诉说起她在长宁过得多不好,乐锦庆是王八蛋,我也不是好东西,小妹在的时候我背地里总欺负小孩,老乐家的种天生就是又脏又坏。 婶姨们惊诧不已,鄙夷的看着在外间写卷子的我,捂住嘴巴窃窃私语。 我低头写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犯下了那么多罪行,没人会听我分辨,甘沅晴也不会允许我去分辨,我在这种氛围里日渐失去语言能力,变成了一个惜字如金的面瘫人,甘沅晴看我不顺眼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又呆又木讷,三棍子卷不出个屁,成天跟谁摆脸子呢,谁欠你的。 我觉得首先她肯定欠我点什么。我任她打骂从未反抗,就算是场子里的沙包也总得收点维修费,但是我又想起当时如果我拉住那只鬼,小妹或许不会死,这是真的。 那就没法分辨了,从我把药瓶藏进袖口的那一刹,我就失去了控诉的立场,她说的对,我确实是个天生的坏种。 我温顺的承受着众人的鄙弃孤立,慢慢不再觉得羞耻,任凭众人如何讥讽咒骂我自岿然不动,我想我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 没人跟我玩,不知何时起我承担起了喂鸡的工作,三把麸子一把粮面,混上一把营养饲料,我没事的时候就蹲在鸡圈,母鸡们挤来挤去抢食,不怎么搭理我,但是它们不会说话,偶尔蹭到我也不会嫌弃的啐一声走开,我喜欢这种没人说话的环境。 禽类的温度比人类高,我蹲在它们中间,感觉像被一个个滚烫的小行星围绕。 表哥路过鸡圈会说我脑子不正常,不和人待一起和鸡待一起,上辈子说不定就是只鸡。我抓住一只鸡强行抚摸它的羽毛,假装没听见。 我觉得当只鸡也挺好的,它们一点都不挑食,不管什么放进去都会哄抢着吃完,我记得姥姥说过鸡之所以叫鸡,就是因为它们特别能吃,取的是“饥”的谐音。我如果是只鸡,脑子里就不用天天想这么多事,醒了就吃,吃肥了就被宰,没有思想的一生短暂又幸福。 可惜不久村里闹鸡瘟,小行星们都病死了。 我又变成了一个人。 每天傍晚我有一段放风时间,我会沿着出村子的路骑到紧邻的国道,那条沥青路比整个村子的地势都高,边上好像要修一个小桥,可惜烂尾了,只剩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挖出来的深坑空落落的在那。水田旁丛生着芦苇和灯芯草,我会站在那个坑边,凝视着坑底的瓦砾,想想怎么死这件事。 是的,我有点想死了。 我不知道其他小孩在家过得怎么样,但是根据我七岁前在姥姥家的生活经历,我觉得自己现在过得简直是猪狗不如。有时候我会思考物质上的短缺和精神上的折磨两者哪个更让人痛苦,人的一生到底有何意义,我降生在世上又有什么价值。我承认了,我恨甘沅晴和乐锦庆,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本来是个正常人的,结果现在都能看见鬼了。 我漠然凝视着坑底的爬来爬去的扭曲肢体,我知道那不是人,没人身体扭曲成那样还能动,她们哭嚎着向上伸手,苍白的手臂密密麻麻,像是旱厕里的蛆。我是不想活了,但是也没兴趣投身成她们之中的一员,长得太恶心了。 于是我转身望向那条国道,不切实际的幻想着我顺着这条路骑车回长宁,我可以沿途讨饭,这个鬼地方实在是太烂了,即使一半的血液都来自此处,我仍然对它没有归属感,我不想客死他乡。 姥姥她们还在等我回家。 有的人不畏生,有的人不畏死,二者都是勇敢的,只有我天生怯懦又不要脸,不想活,却又不敢死,只要有一个人爱我,我就想死皮赖脸的坚持下去。 我站在那片摇晃的灯芯草丛里痴迷的注视着远方,风卷过我身侧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片绒一样轻飘飘的随风而起,仿佛能去到任何目不能至的地方。 然后畅想时间结束,我骑车回到那栋让我窒息的房子,回到活人堆里。 暑假结束回到长宁,我瘦了一圈,姥姥见到我心疼的说怎么瘦成这样,我高兴地抱住她,我说我想你们了。 上初中的最大好处是可以住宿,一周才放一次假,我面上不显,但心里挺高兴的,人成长的过程就是一步步走出家庭,我想这就是我的第一步。 我像是阴天池塘里把头伸出水面张大嘴呼吸的鱼,浅尝辄止的品到了一点自由的味道。我只顾着雀跃,完全没考虑到自己已经长成了怎样阴郁孤僻的性格,甘沅晴说的其实不是完全错误,我现在真的不太像个人。 宿舍是十人寝,里有个混混,很社会,但是跟我们都玩的很好,某天她私下约了我们八个人,说看那个被余出去的人不顺眼,想孤立,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同为数学课代表,那天去办公室找老师搬作业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打量她,我想知道她做了什么让混混看不过眼。 可是她看起来真的挺正常的。 我们慢吞吞的下楼,谁料她下一秒就崴了脚,作业本撒了一地,我把她搀回去又回来捡本子,中午回宿舍混混很关切的帮她搽药,私下也没再提孤立她的事。 我替她高兴,人类是群居动物,被群体排斥总是不自在的。 同寝还有一个智力发育有点问题的小姑娘,这种人通常会被群体单独隔离在外,混混那几天因为失去了新目标,对她越发不假辞色,我看她天天被使唤跑腿拖地,起了点恻隐之心,吃零食都会额外送她一份。 也许是刚入学那段时间骤然轻松我过的真的太好了,都有余力同情起别人,事实证明投桃报李这种事只是说说而已,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不过是洗脑人类为资本家当牛做马的毒鸡汤,我的好心没为我换来好报,某天去吃饭的时候她们八个人坐在餐桌上冷冷的盯着我,问我你还有脸来? 我迷茫了一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去。公立学校资源有限,一个寝室餐位只有八个,每餐都需要有两个人站着吃,这事本来是轮流,奈何我因为入学成绩名列前茅被老师指任为寝室长,我自觉多一份义务,理应多照顾她们一点,于是总是我和那个智力发育有点问题的小姑娘站着吃,时间一久,也没人再提轮流站着的事,我变成了没有座位的人。 混混嗤笑一声,提醒我,你背后说我们什么了? 这时那个傻姑娘来了,见到我们对峙,嗫嚅着藏到另一张桌去吃饭,混混指着我的鼻子骂,不要个逼脸,自己什么吊样不清楚,还敢骂我们没素质?你也别说我们冤枉你,她什么都告诉我们了。 我试图辩解,说我没有,可是她们言之凿凿,那个傻姑娘被揪过来阐述证词,我觉得心寒,真是好一出农夫与蛇,我问她,你自己好好想,那话真是我说的吗? 混混站起来推搡我,吆喝着你还想吓唬她把她吓的翻供是怎么着?我被她推了一个趔趄,看着她的眼睛,明白了这只是个借口。 她想要一个新玩具,原来的目标是崴脚的那个人,现在改成了我。 在她们的带领下,班里不再有人和我说话,我成了分组时永远被单出来的人,我路过哪处,哪处就会传来含沙射影的咒骂,校园暴力的花样层出不穷,她们并不会直接打我,而是用语言一刀一刀的凌迟我,踹凳子,撒粉笔灰,水杯里倒风油精,往床褥上泼泡面汤,使唤我跑腿。 我沉默而温顺,把混混要的东西买来给她,她扬扬下巴示意我放桌子上,然后让我快滚,“看着你那张死人脸就晦气。” 住校后没有事情我从不给甘沅晴她们打电话,这天我发了烧,人在生病时总是脆弱的,我下楼用家校通给她打电话,说我想走读。 甘沅晴问我为什么。 她声音平静温柔,让我生出一种可以寻求庇护的错觉,高烧的眩晕中,我小声说,她们都欺负我。 甘沅晴笑了,家校通粗糙的话筒中传来她轻柔的声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们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 我齿间咬着那怯弱的六个字,仿佛吐出了自戕的刀,将我最柔软的舌尖割的血肉模糊,我一直以为我对她们再不会抱有什么期待,直到这一刻,我的懦弱无能暴露了我。 喉头忽然犹如滚刀,我呆呆地说不出话。 翌日早上我睁开眼睛,宿舍里空空荡荡,不知道谁关了我的闹钟,她们都已经去上课了。 九点半,第二节课都赶不上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要遭遇这一切,但是我真的很累,很痛苦。我叠好被子下床洗漱,做了这辈子第一也是唯一一个离经叛道的举动。 我翻墙从学校里跑了。 从长宁去姥姥家在的镇上需要倒两次公交车,我生平没怎么出过门,只有这一条线路熟记于心,我想我真的要活不下去了,我要归巢,变成一颗没有孵化的蛋严严实实的藏在枝桠里。 这种世界我自己一个人生存不下去。 我在路上辗转了两个小时,又步行了四十分钟才回到姥姥家在的村里,离家越近我越高兴,有种倦鸟归巢的感觉。最后一个弯拐过去,直行四五百米就能到,我近视了,但是没配眼镜,远远地看到几个模模糊糊的白影,顶上闪烁着红蓝色的光,救护车的配色我是认识的,心里突然一紧,一种不详的预感上升发酵,我情不自禁的奔跑起来。 四百,三百,一百……距离一点点缩短,救护车与我擦肩而过,激起一片漂泊尘埃,我不安的看了一眼它远去的背影,气喘吁吁的闯进院内,几个警察正围着拉警戒线,我问他们,你们在干什么。 警察挥挥手要把我赶出去,说现场不能随便进。 我猛地撞开最近的一个警察扑到门前,很快被他们训练有素的架了回来,我从屋门口往里尽力一瞥,目之所及全是血,像是有人在里面疯狂的剁烂了什么,所以血迹才会那样大面积的泼洒在墙桌地面上。 我麻木的知觉短暂复苏,我听到我哭着问我姥姥姥爷呢? 警察们放开了我,但是还是不允许我进去破坏现场,后面的事我记不清,只记得太平间里模糊的肉块,来来去去的人影,震耳欲聋的唢呐。 我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纸钱在火盆里燃烧,热气蒸腾着我的脸。 这是我死前发生的所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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