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八年冬日,渡城的初雪来得很早。 与雪一起消融的,还有魏桃已经记不清面庞的娘亲。 她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娘确实素来体弱,但带走她的不是风寒,而是诡谲的人心。 乌云遮蔽的夜空,一道炸眼的银雷闪过。 而后是轰响的雷声,如苍天震鼓,众神震怒。 “暴雨要来了啊……”魏桃站在金丝筑顶,俯视着整个钱府,轻声细语。 钱府总共有三路三进,八处大院落与一处后花园。 而此时,除金丝筑所在的主院,其余七处院落与后花园都隐隐发着微弱的光。 —— “锵”,尘嚣剑击落一支暗箭。 “阿弋!”江在水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回头大喊:“找到阵眼了吗?!” 游与明手中拿着一块八卦罗盘,嘴唇翕动,低头算着什么。 “三点钟方向,那块假山石,搞穿它。” 江在水直接把灵力裹腿上,一脚踹了过去。 假山石碎裂一地,消失不见,显出一条路,江在水驾轻就熟地拉着游与明跑进去。 两人察觉到不对就立即闯进了主院,不想当头撞进迷阵里,已经被困了近一个时辰。 这迷阵杀伤性不强,解阵路线却七拐八绕,摆明了就是要耗时间,江在水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她就该戌时初便上钱府蹲点! “早来也没用,我怀疑布防图的改变时间也是算好的,亥时之前不会让人看出端倪。”游与明掐算的左手都快出残影了,语气依旧不见着急。 江在水被她影响的也缓了缓心态,脚下速度却越来越快:“我总觉得他们已经开始启阵了。” 江在水的轻功是每天赖床赶早课练出来的,游与明这种天天打报告请假的跟不上,干脆把自己想像成一块砖,一动不动让江在水拎着走。 苦逼早课人感觉手里拉着的胳膊突然变沉,回头怒视万恶的特权阶级。 “下一处就是阵眼所在了。”游与明低着脑袋转罗盘,假装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破阵机器,“在水,我们能不能赶上就靠你了,加油!” —— 记忆中……娘不喜欢暴雨。 原因好像是,一到暴雨天,她就会头疼。 很疼,像是有根针在钻来钻去,让人恨不得把自己蜷成一团,塞回无忧无虑的幼时。 魏桃抬起手,两手无名指交叉,中指弯曲,其余三指指腹相贴[1]。 一道阵图显现出来,她手诀一换,那阵图便跟着流动起来。 钱府布局正好合着八卦之位,八方院落闪了闪,大地上浮现出阵法纹路。 ……但是娘喜欢下雪。魏桃站在金丝筑顶,迎着越发迅疾的狂风,想。 她说雪很干净,很软,很好看。 她赶上了初雪才走,人生最后一段,应该是开心的吧? 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东南方,有棵老槐树初初长新芽,娇嫩的叶被打的贴在树枝上,蔫头巴脑,雨水于是毫无阻拦地浇下去。 脑海里的回忆开始不听话地跑偏。 “有雪的时候,囡囡即使摔了跤,也不会摔疼。”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阵法纹路越发亮,有什么东西从八方院落中被提取出来。 她说:“囡囡最喜欢堆雪人……囡囡,娘再陪你堆一个雪人,好不好?” 那东西像雨溅起的灰尘,像前途弥散的雾,飘忽忽的,越聚越多。 可记忆里的声音,为什么那么虚弱,那么有气无力呢? 她笑着哄:“囡囡乖,不哭了啊,你看窗外……梅花开了呢。” 她不开心。 她不舍无瑕的雪、云开的夜,她挂念年幼的女儿、忠直的丈夫,她手中春日穿的桃夭裙,还剩一角没有绣完。 她至死不敢放心。 魏桃手诀猛地一换,那雾像是被丝线突地一拽,向主院飘来。 阵主坐中央,请听八方叹。 还灵阵、还灵阵,救苦恩,逢灾怨,所亏所欠再不念,此阵之下…… 俱!归!还! “魏桃——!”江在水破了阵眼冲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水龙卷一般的场景。 细细密密的灵气被阵法裹挟着、拉扯着,汇聚到主院,快速涌进一个人的灵体内。 “她疯了吗?!”江在水不可思议地冲游与明喊。 狂风混着骤雨拍在人脸上,游与明不得不跟着提高音量:“你问我我哪知道!我根本没见过这魏夫子!” 游小神医一向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此刻终于还是爆了粗口:“她看着像是想抽干这一片的灵气,但以她的灵体,不用抽干她就该爆了,这破阵法哪个老阴逼教她的!” 银光划过长空—— 灵气倾泄、雷声轰鸣。 江在水快疯了,刚出跃玄观就碰上这种事,她俩一个融合中期,一个融合初期,甚至闯不进魏桃所在的阵眼,更别提想办法阻止。 游与明先冷静下来,甩手一个防御法器扔出去,用保护屏障将两人罩起来。 仔细再看,周围的灵气只是被灵气龙卷带起了乱流,并没有一股脑地冲着魏桃涌去。 真正被魏桃抽走的,只有钱府八个周围方位的灵气。 “阿弋,这什么阵法?你看得出来吗?”江在水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差上去拎着魏桃吼让她清醒了。 雨势浩大,风雨呼啸声隔着屏障传进来。 “天地法则在上,无故以这么大规模剥取灵气,必有劫雷。”游与明语速快得像劈里啪啦倒豆子:“唯一能避过劫雷的,只有一种阵法——” 江在水脱口而出:“因果阵。” “强令还债。”游与明掐着眉心,脑海飞速闪过《天地阵诀》里的有关内容,试图找出解法。 钱府害死魏桃,这是债。 江在水脑子转得飞快,打断她:“我想起来了!上古八阵,还灵第五,恩情仇怨全在阵主一身。” 阵法理论游与明拿手,博闻强识江在水在行,越古老的东西她记得越清楚。 恩仇清算,灵气相抵,是还灵阵的根本逻辑。 时间紧迫,游与明没空拉着她研究还灵阵法,开口就是:“怎么破?” “破不了。”江在水掰着手指焦头烂额:“还灵阵直接触及因果,还灵一启,宽恕还是讨债全在阵主一念之间,旁人干涉不得。” “击杀阵主也破不了?”游与明语气冰冷。 江在水没跟她计较什么君子大义:“天地法则所护,击杀不得。” 游与明呼出一口气,拿出八卦罗盘。 江在水:“你要找什么?” “找风袭玉。”游与明手里捏碎一块灵石,八卦罗盘疯狂转起来。 风袭玉? 江在水灵光一闪,蓦地拉住她的手:“不对,别找风袭玉了,找魏桃她弟弟妹妹魏麟和魏见止!” 还灵这种大阵,启动时所耗灵气不可估量,很容易殃及池鱼。 阵法周围的人若是不知情也不防备,轻则灵气被抽个底掉,大病一场,重则猝死当场。 钱府布防图既换,她就当那一龙一凤是有点良心…… 魏桃这阵再开下去她必死无疑,到时候还灵失控要出大乱子,渡城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逃不了,江在水就不信那俩千年王八没留后手! 游与明依言换了对象,在灵气乱流里艰难定位。 那灵气龙卷越聚越大,周围的草木被骤雨狂风与大量的灵气冲刷,仲春的新叶刚掉落又长出,诡异又疯狂,看得人触目惊心。 钱府就算有人欠了“债”,也大部分是普通人……普通人体内,哪里有这么多灵气供她抽的?! 那一龙一凤还把什么玩意拎到钱府了?! 江在水深吸一口气,沉下心来摒弃杂念,不去想外界的天翻地覆,只顺着原来这条线往下挖。 祝江临和风袭玉有自保的后手,魏桃难道不知道她这么下去撑不住? 还灵阵旁人干涉不得,阵主却想停就停,魏桃这个架势不像是要停手,她拿什么做依仗? 她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向钱府复仇的?是她早有怨恨还是祝江临挑唆? 如果她早有怨恨,在她不知龙子现世前,理应觉得无人能帮她,她一介凡人如何打算? 如果是祝江临挑唆……祝江临想要干什么? “钱府东南角,巽位,杜门。”游与明算出方位,八卦罗盘一转,边算魏见止的方位边道:“这位置不对,魏麟不该在阵里!” 魏麟是魏家收养的孤儿,魏桃作为长姐于他有恩,也就是说,他也是还灵阵讨债的目标。 如果魏桃不知情,没有特意控制…… 江在水脑子里的线连在一起,突然有什么豁然开朗。 “是海宫珠。” 没有朱砂,她从储物戒中抽出一张黄纸,咬破手指,以血为媒介开始引灵力画符,边画边道:“魏桃的依仗只有海宫珠,祝江临若有所求,肯定也与海宫珠脱不了干系。” 游与明抽空看了两眼就知道她要画什么,皱眉道:“但你不能确认魏桃不知晓魏麟在这里,也不能确认魏桃会为了魏麟停手。” “试试又不少块肉,眼下只有这一条路还能走了。” 咬破手指能不掉肉吗?游与明眉头皱得更紧,但没再干扰她。 看明白眼下一团乱麻的线头所在,江在水反而冷静下来,快速绘制出一张放音符,打到空中。 放音符只有放大声音一个效用,绘制简单,但不常用,更不常在危机关头用,谁也不会备着它,所以紧急要用时,只能这么凑活画了。 江在水转头看向游与明。 游与明收手,“钱府南,离宫,景门。” 江在水吐出一口浊气,而后转身,连灵力一并用上,气沉丹田:“魏桃!我知道你身为阵主能纵览整个阵法,你睁大眼睛看看钱府巽位离位有谁!!!” 灵气龙卷继续运转了片刻,突兀地一顿。 江在水喜色还未来得及上眉梢,就见那灵气龙卷以更快的速度疯狂卷了起来。 如果她们先前的猜测没错,之前还灵阵的“讨债”速度还考虑着魏桃作为“中介”的承受能力,慢慢的抽取,但现在,她简直是不要命的在往海宫珠里灌灵气。 “她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江在水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不,她听到了。”游与明咬了咬食指弯,疼痛让脑子清醒了些:“你想的没错,魏麟和魏见止就是后手。” 江在水回头,反手指向魏桃:“那她?” “她已经抽取太多灵气了。”游与明语气冷静:“魏麟在巽宫,巽主藏,江在水,在你记忆中,还灵阵哪个方位抽‘债务’最狠?” 不巧。 江在水想起来了,讨债的阵,当然是——藏得越深,抽得越狠。 “我不知道为什么魏麟和魏见止不在一起,现在看来,魏麟很可能也是个修士,所以祝江临他们把他扔到了巽宫。” 除了个别阵法的“个性”,八门的吉凶基本不变,魏麟大概率是被骗进去的。 “而魏见止既然在离宫,说明她大概率是个实实在在的凡人。”江在水跟上了她的思路:“这两人在还灵阵里待到现在,很可能已经命悬一线了,那魏桃为什么不赶快停下去救人?” “她拿什么救?”游与明反问,“如果你是魏桃,与龙子的交易在前,你要怎么救人?” 江在水愣了下,便听她自问自答道:“完成交易,再快点完成交易,才有资本,去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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