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众人当面议论,话题俱绕在她身上,赞美之词更是不绝于耳,七嘴八舌地盛情问候。 刘姝望向谢安,只见男人两手一揣,神情竟然像在看戏,丝毫没有相帮的意思。刘姝只得瞪他一眼,慢慢将问候答过七七八八。好奇的人们承诺明日带好东西来拜见,这才慢慢散去,留她站在家门口,口舌累得够呛。 望着人群散去,谢安这才慢慢踱到她身边,故意客套道:“夫人初次莅临东山,有何感想?” 刘姝睨他一眼:“我就知道,安石一路上怀抱,不是白给我睡的。” 谢安笑着抚抚鼻梁道:“夫人舟车劳顿一路辛苦,我们回家,用过晚餐,好生歇息吧。” 语毕,将她肩膀拦在怀中,面对陌生的家门。 门在二人面前敞开,映入眼帘的照壁之前,侍立一众仆从,恭恭敬敬候在道路两旁,对二人躬身道:“公子晚好,夫人晚好。” 这叫什么阵仗。 她虽然在宜城时也有仆从随侍,但仆从来历各有各的特殊:要么像文茵一般,是路上相识,在宜城定居后签下做工的契约,要么是定居后在当地请的仆从,以便于更快融入环境。故而,她家的仆从,大多年纪比她年长两倍以上,相处起来还要互相尊敬的。 在乌衣巷谢府时,除却谢安贴身随叫随到的秉文,和她带来陪嫁的文茵,其余仆从更是神出鬼没,没见到人打扫,但屋子日日整洁,一定是有人收拾过。 但如今呢。 放眼望去,都是些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女,各个姿态从容秀静。非要说起来,行事风格与谢家又不太相同,倒像是与谢安初相识那晚,一个个礼数备至,但阵仗甚大。 刘姝左右看看,朱唇张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没听到进一步吩咐的仆从,依然躬身等候吩咐。 直到刘姝抬眼望向谢安,男人才露出狐狸般狡猾的笑容,对她微微一笑间,吩咐道:“好了,谢宅的规矩照旧,对夫人的礼数,与我相同,对夫人带来的文茵,与秉文相同。再无旁事,都散了吧。” 一众人这才恭恭敬敬道:“是。” 而后各自散去,偌大个庭院便恢复空寂,留下主人随意出行的空档,倒有几分在乌衣巷的低调了。 谢安牵起刘姝手,边往院中走,边引荐道:“我祖父、父亲都住在建康,所以这地界虽然早被受封,但只收粮食之类的东西,没人专程来管理过。我来的时候,这宅子只有仓库,周遭田地瘠薄,住在附近的佃户各个面黄肌瘦,也没几个识字的,交流起来很是困难,所以我叫他们每户出一个孩子,过来识字,学学问。聪明的放回各自家中,帮助家人谋求生路,实在笨的才留在此处,老老实实干活。这就是这些仆从的来历。” 刘姝呼口气道:“怪不得都这么年轻。” 谢安赞同道:“就是因为年轻,学起来快。有教秉文的经验,教他们也方便,甚至秉文也能教,倒是轻松不少。真要问我他们每个都叫什么,我应该不如秉文清楚,若是这方面有问题,你直接叫秉文就是了。” 刘姝回头看看秉文,与文茵并排跟在身后,只见少年神情全然是回家似的心满意足,瞧见她望,立刻正色点头,但喜色依然难挡。 刘姝回头望望身边人,颇为了悟道:“老子云,治大国,若烹小鲜。田间地头的事素来繁杂,需要主家辨理,荒地被你管理井井有条,手下人俱对你信服,外层的人也皆尽拥戴。我算是明白他们为何都希望你出仕了。” 谢安苦笑一声:“其实管理任何事,诉求早就明确,难的是公道。将问题桩桩件件摊开来,对症下药,舍得让利,让多方共赢,才初步建立起信任,事情继续推进,再处理问题,再积累下一步的信服。威望是积攒而来,拥戴更是附加的人心。很多人觉得有权有势就能为所欲为,殊不知旁人敢怒不敢言,等的是他们一朝陨落,踩上几脚。” 刘姝赞同道:“是啊,管理之事,先得让人明白,跟着你有利益可分,领导才能让人信服。却总有人本末倒置,抢完人家手里的利益,还嫌少,完事儿还要叹人心不古。” 谢安更是点头道:“行于世间,礼仪举止,本质是给各方便宜,做出这人是否值得继续深交的判断;却总有人沐猴而冠,徒有其表,不知其理,尽闹笑料。” 二人相视一笑。 谢安顿了顿继续道:“田亩经营的事情解决,就该选址修宅。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住在这,所以这屋子是先圈了不能种粮的地,而后一间一间规划做什么。” 刘姝略一思索道:“倒像是我家在宜城定居时的情形了。” 谢安笑起来:“是,跟岳父当年如出一辙。所以在书房看到刘府规划图纸,倒是帮我提供不少思路。” 步入前堂,刘姝望望四,选材不比乌衣巷宅邸那般处处华贵,但角角落落布置俱是干净雅致。 所谓屋舍装潢,尽显主人心迹:装潢奢靡,主人崇尚名利;布置素净,主人质朴简迹。 看这屋子,谢安所谓不出仕的志趣,倒像是真的。 等她打量完,谢安才慢悠悠地牵着她,继续往里间走去。 刘姝这才接方才话道:“比如?” “比如,厨房、西阁是最常用的,用料出工要尤其仔细;书房比起大小,更重要的是将不同材质的书卷分类收纳;卧房可以一间间修,先修主人的,而后修孩子的,最后才是客房。” 随声词落地,走出前堂,却不见乌衣巷谢府那般亭台楼阁,反倒是一块开阔平整的绿地,中间两棵三人合抱粗的古树。鸟声不绝,叽叽喳喳论议一般,树冠掩映之下,更是满地细碎的绿荫。被周遭游廊围在当中,没有围困在内的憋闷,反倒生出自在安宁的闲适。 刘姝观赏片刻道:“这不是建康依山傍水的园林风格,反倒是长江以北修园,开阔大气的味道。” 谢安满意望着妻子道:“是,此处园丁本想帮我引水上山,跟建康似的修个小园。但这两棵古树比我们还早就宿在这,把人家赶走未免太过霸道。所以暂时保留,想等到有想法时再做打算,但我们成婚之后,我倒突然觉得不动也好,将来孩子们能在树下追逐嬉戏,省去不慎落水的担心了。” 说罢手就被拽一下,好似黄昏的绯色映照到面上,刘姝将视线移开,语气刻意生硬却掩不住娇嗔意味:“哪来的孩子?” 美景美色观赏殆尽,谢安将妻子整个拥在怀中,笑意满满道:“有我们的孩子,还有我们孩子的孩子。” 一根手指戳戳拥在腰间的手,提醒道:“我们可是连一次都。” “不着急。”谢安闭眼侧脸轻轻蹭着刘姝,皆尽缠绵间,语气比甜饼还酥脆,“我们慢慢来。” 便是拥抱够了,男人这才笑眯眯地放开妻子,继续往里头走去。 “再里面就是我们的卧房,往东走连着的就是书房。这么设计是出于我习惯在书房待着,待久了方便回屋睡觉。目前规划就是这些,还有一部分地空着,我寻思先就空着吧,后面有孩子,再给孩子单独弄。二月我动身返回建康的时候,卧房才修好,书房修了一半,也不知现在如何,还请夫人同我一起看。” 步履缓缓随游廊拐过几遭,通过一处拱门,便是如同北方形制般,平地齐整,宽敞静丽的院落。 不知为何,谢安在门口驻了足,刘姝便独自走进门去。 正房南向,左右三厢,屋前两块小花园。一处小径通向东边,顺着走过去,便是谢安提及的书房,看形制也同正屋差不了多少,甚至为了存书方便,更加宽敞。 这就是她以后要生活的地方。 意识到这一点,刘姝微微笑起来,不说心满意足,也有十足愿意。 藏书是父亲的习惯,谢安设计的书房却也不差,经史子集,闲野杂谈各自摆在书架上,乍看十分清爽。甚至有许多她未曾见过的孤本。 以后大约不会特别无聊。 刘姝慢悠悠顺着小径回主屋,猛地抬头,却突然觉得眼前的小花园,似乎有些眼熟。 再上前数步,很是盯着看了片刻,熟悉感越发重。 疑惑间瞧向谢安,却只间男人含笑望着她,一字不发,像在等她发现什么似的。 便是对望片刻,刘姝意识到什么,任由那猜测将脚步带起来,径自将主屋门推开,未及打量屋内陈设,走到卧房内,将窗户猛地推开。 细弱树木立在花园中间,冠桀骜地遮着数步之远的石桌;玉兰早在三月开过,留下孤零零的叶片,但更有六月要开的的君子兰含苞待放,九月的菊花,十一月的山茶。 这些花本该依据园林设计分别栽种,偏偏有个慈父,不讲理地栽在一起,只为了实现女儿推开窗总有花能看的愿望。 昔日手栽之人已经故去多年,连梦都不会入。 此刻却是一个清雅的男人站在树下,笑吟吟地望着她。 刘姝怔怔望着这人这景,百感交集间,许久没能说出话。再张唇之间,却是脚步更快,飞也似的离开卧房,扑进男人早已张开的怀间,紧紧抱着男人身躯,不住梗咽。 “谢谢。真的,谢谢。” 谢安笑意不绝,连连抚着怀中长发道:“我家夫人真是水做的,道谢还哭。你要真想谢我,不如以后少哭点,多哄哄我。” 刘姝仰头,两下把泪用袖子摸干,直言道:“怎么哄?” “比如说,亲一下?” 话音刚落,谢安只觉唇间微微一热,未及他做什么,触感便转瞬即逝。 快到回味都有点无从下手。 谢安恍惚垂眼间,兔子般红着眼的刘姝认真望着他,征询意见般问:“这样?” 见他没说满意,就又嘟起双唇,在他唇角轻轻蹭了一下,盯着他再次问:“不行吗?” 谢安失笑,望着刘姝如此认真的神情,舌尖在她碰过的地方游走一圈,边回味边道:“小姝,我们还是迟点要孩子吧。” 话题陡然转换,刘姝想起那三箱东西,半是试探道:“为什么?” 谢安轻轻吸气,将抱着怀中人的手松开,刘姝也放开手,腾出男人行动的空间。 却只见男人转而扶着她的肩膀,郑重道:“我想同你,只我们两个人,生活得再久一点。” 男人的话,就像一声更比一声重的锤,将最后一颗钉子,钉死在木箱上。 刘姝脸上堆着分外理解的笑容,缓缓道:“好。” 男人这才松了口气似的,彻底松开她,往外喊人:“秉文,先上晚餐,然后准备两桶水,一桶给夫人放在卧房,一桶给我放在书房。” “是,公子。” 等着晚饭的当,刘姝便同在建康那般,陪谢安在书房,拆一个人高的信件。 一边拆,一边听男人不复在外的体面,饱是抱怨的骂骂咧咧。 “快看这封,一个月前我大哥谢奕寄的。”谢安痛心疾首道,“他不知那时我在建康,得往建康寄;也不知我结婚,没给我送礼就算了,毕竟一郡太守,忙。但他写信是为了通知我,又生一女,取名道韫,要我记得给嫂嫂送点东西慰问。” 数着谢家谱系,刘姝眯眼疑惑问:“又?大哥生了几个了?” 谢安也蹙眉,手指头掰着数:“好像已经有三子,这是长女。” 刘姝失笑:“什么叫好像,这是你侄子侄女。” “我每天要见多少人,处理多少事,哪能记住他哪年娶了哪房,几年生几个,又通知我几个。”谢安一手扶额,将信丢在一边,无奈道,“中秋他懒得回家,过年约莫就能见到了。随礼的事情先放放吧,反正他嗜酒,说不定到时候就忘了。” 刘姝不得不拿手指戳他脊梁骨:“这可是家人,得重视。” 谢安凉凉看眼家书,对夫人惆怅道:“我觉得,以我大哥的速度,送出去的礼钱,这辈子怕是很难要回来了。能少给尽量少给吧。” 刘姝虚着眼瞧男人:“这么缺钱,你还不出仕。” 男人一摊手道:“不出仕,找上门的事情只需要我出钱,等出仕了,找上门的事情约莫都要跟我要命了。” “有那么夸张?” “有啊,所以夫人,我们得趁年轻,好好……” 没等话说完,又一封信拍在脸上。 谢安委委屈屈瞧着气势甚高的夫人,不情不愿展开来读。 “宜城来的,程谭。”谢安仔细瞧着,片刻后道,“同我说,荆州军预备秋后进驻襄阳,宜城之困大约可解。末了祝我新婚快乐,礼物是宜城今年的刚培育的良种。没说是什么的种子,但这个好,我们过几天找块地种了吧,等几个月就知道了。” 刘姝后知后觉追问道:“你把花园挖了,那程太守怎么办?” 谢安自然道:“他自己应该会种点菜吧,还能吃呢。” 亲朋庆贺,属下祝愿,零星麻烦事,便是信拆了三天,困解了三天,房分了三天。 等到第四天,刘姝约莫准备好,如何就隐疾之事同谢安展开回房睡的议题,一匹军马载着信使,从北方滚滚而来。 “奉扬州刺史庾冰令! “诏陈郡谢氏谢安任扬州内史,即刻上任,不得延误。” 收了诏书,秉文将小吏好生招待送走,夫妻二人回卧房互相望望。 谢安皮笑肉不笑:“说曹操,曹操到。” 刘姝轻轻吸气道:“我们在东山,才住了几天?” 谢安以手覆面,很是头疼了一番,慢慢对妻子道:“小姝,我之前就跟你说过,若是庾冰,辈分同我父亲那般,我们就得先跑一趟,再回来了。” 刘姝摇摇头道:“扬州离建康近,此去单程怎么也得一天半。” 谢安将刘姝手握在掌心,很是愧疚道:“有劳夫人了。” 刘姝望着这人诚恳,心思转了转,道:“也好,我们可以去逛逛,买买东西。” 次日踏出东山宅门,谢安回望家门一眼,对刘姝再次歉道:“多谢夫人陪我这一遭。” 刘姝耸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又是马车两辆,护卫三人。 一路靠在谢安身上不住打盹,刘姝时不时想,他们这房,什么时候才能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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