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希望过上衣食足的生活,在那之后是知荣辱,但很少有人知道,又之后,叫做济苍生。 秉文时常觉得,有求于他家主子的人,问题大多处在第一层,所以事情在主子手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事关世家争斗朝堂内外的,排在第二层,但主子稍微通过一些手段就能解决,只是费神;而这第三层问题,便是他家主子困顿之处。 杀鸡焉用牛刀,所以退居一方,做那山野闲人。虽然不知道主子怎么想,但他是乐得清闲多了:免了鸡毛蒜皮,也少了互相之间装模作样,不知自在到哪里去了。 但是,事情落到那位女郎身上的时候,又不一样。 就比如现在,他惯性辰时刚到就叫主子起床练剑,床是起了,人坐在院中闭目许久。 说是睡回笼觉了吧,可脊背挺直,不失容止;说在沉思吧,可日头从天际挂到脑袋上,仍然不见睁眼,就这么晒着。 本来他觉得,陪伴多年,只要公子一个眼神,基本都能知道对方想叫他干嘛。但是眼瞅着主子喜欢人家女郎,日夜不停奔袭千里地追到此处,被误会也要住在人家家里……还是没开口。 就有点恨不得替对方直说了。 女郎,我家公子对你有意。我家公子,在我见过的男人里,人品一等一的好,也洁身自好,不以应酬为借口搞那有的没的。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要名望有名望,向来只有他挑别人的份,被他看上只会是好事。只要你点头,回建康立马就能成婚。婚后回东山,天高皇帝远,除了我家公子没人能管你什么,你有事我家公子也解决得了,生活无虞,甚至事事都有下人操办,不必亲自算账簿,还能轻松许多。 东山本来是处荒山,被公子一日日辟为安居之所,才变成了好地方。在那里住的人,无论平民乡绅还是官府大员,没人不对公子信服。田辉交错,其乐融融。只要你去看一次,一定会喜欢那里。这种好日子,只要你点头。 只要你点头。 唉,但话说回来。这女郎怎么就不开窍呢。 难道在王羲之那里碰壁没让她明白,他家公子这种身份的人,非亲非故贸然拜访,是很难见到人的? 虽然回建康是偶然,但第一次挡了所有外部应酬,第二次回绝了亲友的探访,第三次连自家弟弟都打发走,在书房食不下咽,只是在等她拜访,这种程度不能说明问题吗? 更别说,送衣服,送食物,送簪子…… 但凡打听打听,这建康城哪有第二个这么做的!根本不是世家礼仪的问题,纯属是有人所托之下,把她提前当自家人看了呀。 没等秉文琢磨明白,东侧院子忽然传来声音,就在飘进院子的时候,沉静半晌的人蓦然睁了眼。 “……今日把账簿理顺,明日去盘一盘库存,赶在养蚕前先将绣坊卖掉吧。”说话之人浅浅地打个哈欠,慵懒音调缓缓道,“田地得看看余粮,育苗之事在日程上了,今年税赋作为费用,咱们和买家各摊一半,出手应该就快些……嗯,少则十日,多则半月,访别亲友就回建康吧。” “是,小姐。” “还有,记得叫厨房……” “我知道,给公子送早饭,再问一下每日几时送到。” “告诉厨房最近几日辛苦些,谢公子处理事情很快,应该待不了很久。届时给他们加工钱。” “是,小姐。” 对话倏然停止,只听到浅浅脚步声渐远。 谢安嘴角挂着清淡的笑,依然坐在院中,不声不响。 不多时文茵便率一位女仆登门,用食盒将四菜一汤呈上。鸡鸭鱼肉一样不少,青菜可怜地缩在汤头,旁边虾肉偌大堆成一团凝做球。 文茵一改前日在刘姝面前展露的任性,礼貌疏离道:“公子,早饭到了。” 谢安挂着客气的笑,点头:“多谢女郎。” “公子客气,我只是小姐身边的丫鬟,您直接叫我文茵就是。”文茵礼貌回复道,“请问公子喜欢在什么时候用三餐?我这就安排下去,到时到点直接差厨房送来。” “姝娘习惯什么时候用餐?” 文茵迟疑片刻回答:“回公子,我家小姐通常在辰时三刻用早饭,未时午餐,酉时回家晚餐。” “客随主便,我同她一样就可,不用额外准备了。”谢安微笑道,“不过今日午餐不必准备,我一会儿就要出门。” 秉文抬眼瞧着他家主子,又低下头。 文茵也不多问,只是点头道:“那么车马……” “车马我会用自己的,不必挂心。” “是,公子。” 语毕,文茵便带着女仆利索退出门去。 院子清静下来,谢安一瞅秉文,秉文立刻在院口,看了半天没看到有人偷听,这才跟望着自己的男人摇了摇头。 “坐吧。”谢安轻声道。 老规矩了,公子命他,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只他们二人时,秉文就一起在桌边用餐,不用特意分开。 于是秉文老老实实坐在桌子边,打算等谢安先动筷子再动手。 谢安拿了筷子,瞅着菜色,嘴角的笑却有些苦楚。筷子提在空中,转了一圈,又开口道:“秉文,你怎么看?” 秉文低头看着菜色,青菜虾团汤,炒牛肉,炒鸡肉,清蒸鱼,鸭肉春饼卷,没觉得如何。毕竟平日里公子对吃食并无讲究,吃饱就行,大鱼大肉也只是招待外人所需排场:“是比迎宾楼差些,但这不是在建康,也不是在家中,想来也不会有那么好的厨师罢。” 谢安抿唇笑笑,还是下了筷子。 早饭吃完,女仆来收拾碗筷,二人便驾车出了门。 一路上秉文面色不显,出了刘府就开始发愁:要去哪儿打发时间熬到晚上酉时再回来呢? 他家公子在这又没事做! 像是察觉了他的纳闷,谢安吩咐道:“就往城外农田处走罢,跟以前一样。” 所谓的跟以前一样,不过是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四处打听这个地方的风土人情罢了。但这是谢安四处云游访学时候的习惯,为了快速融入地方,顺带打探本地名士住处和轶事,才有这么一说。 既然公子来过此处,还有什么可打听的呢? 无数疑惑挂在心间,等到了地头,疑惑打消了,心里的憋屈增加了。 一如往日,三言两语就跟田间地头的人们打成一片之后,他家公子不经意似的开口:“打听一下,你知道宜城刘老爷家的事吗?” “好像以前开过私塾,五年前去世的那个。” “对,他家好像是独女掌家,闻所未闻,挺新奇的,就想多知道些。” 于是对自称过客的陌生人不曾设防,话多的人们,就将所知之事尽数吐了出来。 “刘老爷家有五十亩田,当年很便宜价买的,现在粮价涨了许多,田亩又被刘老爷家养得肥,卖出的员外不知道有多懊悔。” “刘家说是刘家,根本没几个真亲戚,老二老三都是南下路上碰到,结拜的。” “刘家下人都很信服刘家管事的,不管换成谁都一样,因为刘老爷立的规矩非常公平,不劳动不得食,分配也讲理,没人不服。” “绣坊啊,是后来任夫人设立的。织品是我们这一等一的好东西,想要购置还得提前三个月订。” 车马在农田里问了一圈,没得到更多的情报,却是回程时的溪水边补水,遇到一位同来打水做晚餐,两鬓斑白的婆婆,随口提了一体,听到这么一句。 “有人为刘姝的婚事头疼?那是年轻人吧,不知道刘姝有个青梅竹马。叫周游,经商的,每年秋季北上贩卖丝绸绣品和茶叶,在北边过冬将北方毛皮收一收,开春就回来南下卖。这都三月了,想来也是也快回宜城了。 “刘姝不是要找个入赘的么,这个周游,既是同岁,又知根知底,十八刚刚好成家。我看呐,好事将近。” “是啊,听起来真不错。” 目送婆婆将水桶提回草庐,秉文悄悄瞅着自家公子,望着溪水,微笑得宜,但眼露寒光。 直到酉时回到刘府,竟是没直接回院子,而是坐在大堂。 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水添了一次又一次。 刘姝回到府门,踏进大堂,看到的就是这般光景:贵公子坐在当堂,手边一壶一杯,碰都不带碰,凝视着院角柳树发愣。 但察觉到她目光之时,人立刻回神站起身,开口迎接似的:“你回来了。” 他是在等她? 刘姝疑惑看向文茵,刚跟她回来的人摇了摇头,于是只好端起笑容问候:“公子晚好。有事找我?” 谢安望着她,眼神明朗,笑容亲切,声音轻柔:“确实有事,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刘姝点头道:“公子请说。” “姝娘往后再叫我时,可否直呼我的表字安石?” 闻言刘姝眼睫俱是微挑,望着他的眼神没有明显不悦,但也没觉得这样合适。 将一切看在眼里,谢安开口又道:“我听闻女郎一家在宜城很有名望,我住在此处,是不想在驿馆用安石之名暴露身份。但已经住在此处,女郎若是还以公子称呼,难免会引人好奇,什么人值得女郎如此重视。女郎直呼我名,也很难让人产生联想,倒对我好些。” 被说服了,但感觉哪里不对。 刘姝眨了眨眼,很慢才开口:“好,公……” 被谢安认真眨眼瞧着,立刻改了口:“好,安石。” 被叫着名字的人如释重负一般,笑意更浓了:“多谢姝娘。” 刘姝抿了抿唇,适应着新称呼,也没忘了这人的事情:“那安石口中的事情,是……” “谢某住在府上,自然应该客随主便。吃饭专程送到院里,叫我很是惭愧。若姝娘不弃,还是开饭之时叫我一声,我直接过来就是。” 刘姝却是蹙眉:“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谢安轻轻摇头:“问题不在饭菜,实则是我对食物并无多大嗜好,食七分饱即可,也不在意吃了什么。让厨房为我专程开灶,却叫我不好意思了。” “那……” 刘姝迟疑着,没能将安排另行布置,谢安顷刻接过话头:“我不挑食,客随主便。” 其实她专程叫厨房多做肉菜给谢安,自己吃得少,也极其清淡。 大不了重新计划每日饭菜就是。 于是刘姝一口应下:“好,公子……安石。” 男人这才笑着点头,心满意足似的。 晚饭定在大堂,清粥为主,兼鱼虾韭白做小菜。差文茵拉秉文下去吃饭,刘姝望着面前仪态极好的男人,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夹菜,入口不知为何有些不自在。 一切却被男人看在眼里,随口问道:“看姝娘神色不佳,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就算遇到,怎么能跟客人说呢? 像是猜中她心思一般,谢安又道:“其实我过去也偶尔会像今日,到别人府上食宿。比起钱财节省,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身份不暴露。所以,若是姝娘愿意让我以钱帛回报,我会很感谢的。” 刘姝立刻回答:“不必如此,院子空着也是空着,饭菜就是添副碗筷的事情,安石客气了。” “或者,姝娘也可以说说遇到了什么麻烦,我也能帮着出出主意。就像旧时贵族养幕僚那样,以智谋为报呢?” 刘姝脸上浮起一层浅笑,无奈道:“安石言重,只是家事罢了。昨日跟你说过,我回来是要处置刘家财产。绣坊首先容易卖掉,只是考虑到今年绣品订购量,价格需要谨慎报出,仅此而已。” 谢安不经意似的问道:“谈判时,需不需要我出面帮忙?” 刘姝婉言谢绝:“宜城有能力买下绣坊的人屈指可数,都是家父故交,我自己就能办了。多谢安石。” 晚饭如此吃完,谢安就告辞,说是去书房借阅了。 夜幕垂下,刘姝抱着账簿回到后院,看到西院的灯火,神思恍惚一阵,回到闺房将账簿放在桌上,竟是发呆久久未能翻阅。 到文茵换火烛时,她才惊觉,已经盯着梳妆盒半个时辰。 梳妆盒有三层,是父亲为她做的。 第一层放梳子,第二层放常用饰品,第三层原本放着母亲同哥哥离开时,送她的祖传玉镯。两年来,未曾变过。 火舌跳跃中,她将梳妆盒打开,第三层玉镯旁边,躺着一方丝帕。 丝帕打开,是两个簪子,一朵金粉樱花,一朵白玉祥云。 她静静望着那白玉簪许久,又用丝帕好生裹起,放回第三层。 她轻轻摇头,闭目一阵,再睁开时眼神沉静,仿佛什么事都不能惊扰心弦。 手中账簿翻阅起来,算盘核查再三,不曾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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