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将需要拿上谈判桌说道的事情整理好,刘姝穿戴齐整踏出东院,却听到兵器划开空气的簌簌之音。 发觉她迈出步履迟了一下,陪在身边的文茵低声解释道:“那是谢公子在练剑,昨日晚饭时秉文说,谢公子习惯鸡鸣之时就起床练剑,从未荒废过。” 可是昨天早上…… 念头在刘姝脑海浮现,立刻被她好笑地打消。客人的事情总归是客人的事,她手伸不了那么长。 早饭被端上前堂桌时,谢安也款款而来。互相礼貌问过早安,刘姝端起碗,看着面前的青菜肉丝粥,额外为谢安加的鱼片虾丸,心道还是加少了。哥哥从小剑技不佳,但剑术向来耗费体力,跟她翻翻账簿走走门面的清闲工作差多了。 虽说谢安主动说客随主便,又说了不挑食,倒也不能真这么亏待人家。以后每顿起码再加些牛肉吧。 思绪翻转之间,视线移到对面云淡风轻的脸上,谢安迅速捕捉到她的目光,回视之际都像在问怎么了,只是端着碗不好开口罢了。 刘姝立刻摇头,对面的人轻轻颔首。一顿饭安静吃完,二人再次客气别过,刘姝就带着文茵出门了。 车驾摆到绣坊,登上二楼议事居,等候不过片刻,同样营商出身的董家管事董祎,便从对门董家粮仓慢慢悠悠晃过来。 董祎是父亲故交,当年逃难一齐定居在此。年过六十仍然不退位给儿子,不过是因为儿子是个算不来账的痴呆,口歪眼斜。好容易凭借高额彩礼把农村出身的儿媳娶进门,勉强生出得孙子又早夭。妾室无论迎娶几个过门,都一无所出。 算命神婆说他命中富贵,但钱是克子克孙提前赚来的。有个亲弟弟董平倒是有儿有孙,但坚决拒绝过继的请求,多少钱都不换。知道的都清楚,他打的是董祎过世后财产肯定要给儿子,痴呆抢不过他,到时候以照顾为名,名正言顺霸占家产的主意。 她回到宜城走亲访友之时,顺带放出消息要卖绣坊,却没想到是董祎率先应了她。 他自己的财产在闭眼后谁继承都是问题,难道是来给她卖个顺水人情的? 刘姝亲自下楼以礼接待,一步一顿的速度,上二楼硬是用了半柱香的时间。等到董祎慢悠悠坐下,拿丝巾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又颤颤巍巍端起茶杯饮茶,这才开了口。 “小姝啊,听说你卖绣坊。怎的去了一趟建康,回来这么急促地处理啊,莫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刘姝微微笑道:“多谢董伯关照。倒也没遇到什么事,就是哥哥官职快定下来了,要接我进建康住。这不就回来随便处理一下,彻底搬过去嘛。” 董祎咳嗽了几声,竟是没用手挡,唾沫星子溅了大半个桌面,甚至都沾到刘姝茶杯上。门边侍奉的文茵深吸了一口气,董祎仍不觉如何,慢慢说道:“这么说来,婚事也定下了?” 刘姝强迫自己视线从杯子上转移,柔和道:“是,基本快定了,今年就成婚。” 董祎却是叹了口气道:“唉,小姝。实不相瞒,我是来给你说亲的。要不,你先考虑考虑,再想着搬去建康?” 刘姝眨眨眼没有回答。 董祎以为有戏,又说:“你父亲牌位也在此,要是你们搬过去了,逢年过节还得千里迢迢回来拜祭。你一介女流,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也不必非要跟你哥去建康。就正正好好,嫁在本地,对方呢也是个富裕人家,吃穿不愁,嫁妆人家也不多要,就你这绣坊刚刚好。” 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刘姝面上仍然温和道:“愿闻其详?” 董祎干涸的脸上陡然堆出一个笑:“嫁给我怎么样?” 刘姝用尽浑身力气,才没让客套笑容消失,却见对面董祎喋喋不休道:“我跟你父亲是旧交,宜城最大的商家粮仓就是我家,田亩百里佃户过百,够你下半生富足无虞了。 “我起这个心思,倒也不图别的,我家情况你是知道的。就那么一根独苗,我那个弟弟……唉。 “反正,我想你过门,就是看中你能管家。你嫁过来呢,绣坊还是你的,我这些田财有人接管。我只要你一个承诺,把我那痴儿照顾到死就成了。别的我老了,管不着了。” 刘姝委婉提醒:“您那位正妻……” 董祎一拍大腿道:“小姝,只要你答应,我立刻把她休了。名分,地位,该给你的一个不少。怎么样,是不是比嫁给普通平头百姓,好得多?” 这一问,问得是余音绕梁。 人走了许久,刘姝还原样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文茵在窗口看到老头离开,咬牙把窗户关上,愤愤对刘姝道:“这老不死的玩意儿想得倒挺美!我们是要卖绣坊换银两给少爷用,他倒好,希望小姐倒贴绣坊给他这半截入土的垃圾当新娘!我呸!” 刘姝的笑这才带了几分真心,身子骨不禁在抖:“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刚想端口茶压压惊,文茵一把夺过茶盏,气道:“小姐,这不能用了,我去弄副新的来去去晦气。” 檀香点起,茶具换过,室内杳杳香气晕了一遍,第二位客人才到。 费源。 曾经受到父亲教导,她与兄长的同窗,年十九,费家正妻所出长子。 并不像她家是南渡而来,费家是地地道道本地人,名下田产数量在宜城高居首位,还有一座矿山开发,本地税赋交纳大户,家主是历任宜城太守座上宾。费家家主是其父费清,有些文化,因此在她家未站稳脚跟之时提供过诸多便宜,纳有一位以矿山做嫁妆的正妻,一位能歌善舞的侧室,妾室五位,填房不计其数。 作为绣坊前几位的老主顾,费家是很有可能购入绣坊的,但她没想到,跟她谈判的是这位同窗。 记忆里,费源得理不饶人,好斗还不服输。作为学生很是为父亲所不喜,但作为商贾却正正好好。 世间职要百八十行,总有各自长短,说破天不过谋营生罢了。 刘姝客客气气将人请进门,甫迈进绣坊大门,费源便毫不遮掩打量的动作,从门口雕花,到纺织机器,从布匹丝绢陈列,到染缸调色布局,啧啧之声不绝于口,直到了楼上才开了腔。 “我家诚意买,就直说吧。你这绣坊,最多只能出到银三百两。” 刘姝登时没了谈判的心思,差点脱口道你不如去抢。 库存棉花尚有百斤,线以丝、麻、棉论品种都有几百,尚且不论附送的桑树、染缸、蚕苗、织布机。就算今年不新投入物料成本,余量也足够织出二十匹绸,三十匹绢,五十匹布。不考虑绣工零售出去,一匹绸就够五两银,考虑绣工,制成衣一件就够三两银了。 直接可以开工的原料在,更有预定的订单,产销都不是问题,按市场价算,打包价起码要四百两,才不算卖亏。就算现在着急,低于三百五十两也是不需考虑的。 刘姝端着客气笑容道:“费公子说笑了不是。” 费源理所当然道:“在商言商。你这绣坊工具都是七成新,价位总不能按刚买的算;库存的布匹花式老旧,染料颜色也赶不上时兴,卖出很困难;绣娘就那么几位年事已高的老妪,我还得担心她们织不织得动布,绣娘也少不得从建康雇些新的过来教。也就是名声有些,销量不算特别愁,其他一切都得从头弄,这是最高价了。” 刘姝面上笑容不减,眼眸微动间,男人又道:“也就是我们坐在这谈,现在才有这个价,若我出了这个门,再降五十两。” 寒暄几句同窗记忆将人送走,刘姝一连将城中富贵人家接待了二三,竟然没有再比费家出价更高的。 傍晚回到家中,坐在大堂等候晚饭上桌,刘姝心中有些后悔,但谈不上很多。 报价终归只是报价,还有钱货如何交割的问题。 就算跟费家交易,以他家实力一次性能不能拿出三百两,还很难说。 晚餐在她新令下,肉菜丰盛了些。但心中有事,就没滋没味地填了几口,出于礼貌等到谢安吃完才离席。 回到后院,望着父母以前居住的北院,竟是叫她想起往事。 父亲曾乐呵呵地对她说,在跟她同岁的树下有跟她同岁的酒,等到她出嫁之时拿出来喝。 刘姝莫名动了心思,就从园丁处拿了铲子刨坑。果不其然,挖出一坛酒。 等到谢安从书房出来要回西院休息,行至后院,却看到主人趴在石桌上,桌上一坛酒,红封静静躺在一旁。 安静看了一会儿,人也没有要起身的迹象。 他只好靠近,轻声呼唤:“姝娘。” 趴着的人很慢地抬了头,醉眼迷离道:“是公子啊。” 笑意便如同月光,在晚风里散了开,让人心驰。 不及谢安开口,醉酒的人就颤颤巍巍站起身,把他按在身旁的空位里,好不豪爽道:“公子……不对,安石请坐,请你喝酒。” 缸口偌大,进碗一分,剩下全洒在桌上。 “安石,来喝。” 谢安拗不过她再三劝酒,于是端起一饮而尽。辣入肺腑,甜沁心脾,周身生出热,也生出胆,就将疑问径直说出口:“酒哪儿来的?” 刘姝往院中一指,眼睛弯成月牙:“挖的。” 看到树下的坑,谢安立刻明白这酒是什么:有些人家会在女儿出生满月之时,酿几坛酒,等到女儿出嫁之时拿来待客,若还有剩余,就当作嫁妆一并送走了。 因为是对女儿嫁入新家美满的祝福,所以这酒的别称,叫做女儿红。有资格喝这酒的,不过是女子亲朋和夫婿罢了。 不知道还好,认出来,就叫他无端生出紧张。紧张再并着连日来的焦灼,出口就是无奈数落:“你知道这是什么酒吗,就拿来随便待客。” 刘姝满脸不解,又就着坛子揾一口才道:“不就是跟我同岁的酒嘛。酿酒的人都不在了,我替他喝了。来,干掉。” 谢安看着面前再次倒满的酒,又看着蹙眉的人,冷静道:“先说,你为什么喝酒?” 于是五十两,一百两的心里差价被提起。说出心中顾虑之后,障碍竟像是不存在了。能当她爷爷的人图谋她未婚之身,则被当成笑料讲。 眼角都是泪,掌心抹了,却忘了摸过酒,眼睛都辣得涌出水来,笑意仍然四散在院子中。 “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若跟他们谈判的换作我哥,他们敢这么对他吗?” 夜无声,月也无声,独酒入碗潺潺音色淹埋沉默。 眼看刘姝又要喝,一只手握住缸口,将她的手毋庸置疑地拂开。又将红封上回去,放在一旁醉鬼够不到的地方,这才凝视着托腮闭眼的人,苦笑开口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有困难可以找我吗?” 本以为假寐的人不会回答,睁开,视线如丝挂在他身上,开口生出娇媚的味道:“你是客人,主人怎么能随便使唤客人。更何况……安石还不是一般的客人。” 谢安好笑道:“那我是什么客人?” 刘姝注视着他,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才道:“特别的客人。” “女郎是会搪塞人的。” “啊,你叫我改口叫你安石,你倒是称呼我女郎了。明明叫过我小字的。” 说者无心,听者心弦瞬间勾起,衣袖之下握紧拳头,青筋绷起,才能让表情不那么慌张。然而话语出口,却将一切都出卖了去:“……你记得。” 刘姝坏笑道:“怎么会不记得。阿姊都按照建康习惯称我姝娘,你当着那么多人叫我小字,就好像我们很亲近似的。” 嘴唇抿成一条线,男人很难才开口:“你不喜欢我那么叫你吗?” 刘姝很慢地摇脑袋道:“称谓只是称谓……你很好,在建康帮了我,我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怎么会知道有几个公主未婚,你还拿来凶我?大约是公子为这些事头疼很久,但你为什么会注意到我的口脂花了?你只是对所有人都一样好,但为什么我总是混淆?” 男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醉酒的家伙只以为自己说着了,又是批评道:“安石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看着很好。但是只能看看而已,不是真的。” 说完笑了,自嘲一般,对他摇着头,又是趴在桌子上了。 青丝如瀑垂在身遭,谢安望着她沉睡般的侧颜,喉结蠕动几遭,才开了口。 “如果,我不是对谁,都像在你面前一样,慌乱不堪,镇静不来呢。” 怕没说清楚般,片刻后又道:“如果,我只对你特别呢?” 话语极轻,飘在空中,像个梦一样,生怕被摔碎了。 听不到答案,男人不知所措低下头。 下一秒,却听到一声呼,从桌子那边传来。 心落在地上,谢安看着质问完就睡着的人,哭笑不得。 文茵却抱着酒杯姗姗来迟,踏入院中看到睡着的人,惊呼:“小姐!” 推,推不醒,叫,叫不动。 谢安直接把人横打抱进东院卧房,文茵急切地说了谢,就去照顾了。 人回到西院,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夜晚说出口的话反刍一遍,心情百味杂陈。 下次当着人清醒的时候再说一次,能表现得更好一些吗? 一夜很快过去,剑想起要练却无心于此,惴惴不安地等到早饭,却看到刘姝一如往日,疏离客气,好像昨夜喝醉的不是她。 状若不经意似的提起,人只是摇头道不记得,看表情也不像假的。 心上好受一分,就又沉了下去。 或许还是替她暗地里解决出手问题,再去开口。 饭刚开始吃,文茵惊喜地从门外跑进,传来一句新消息:“周公子回来了!” 刘姝霎时亮了的眼眸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比起难熬,心里却在嘲笑自己。 她没有母亲兄长关照的两年,他怎么就能猜测什么都没发生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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