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就连宴席也是非比寻常的喧嚷。 从前林帅也为麾下将领设过宴,左不过就是用些好酒好菜,再请个杂耍班子助兴罢了。可眼下还未正式开席,且月宁身在后院之中,就已经听到乐师换了四五首曲子,一会儿正宴上还不知该如何热闹。 “林姑娘,这是主君吩咐要你换上的。”一个看着年纪尚小的丫头敲开了月宁的房门,将怀中抱着的衣衫首饰都塞给了她。 接手时一摸,月宁发现这衣料柔滑又有光泽,是上好的绸;就连簪花也是镶了珍珠的。她有些不解地开口问道:“这罗裙和珠花不像是丫鬟的制式,妹妹是不是弄错了?” 对方只笑了笑,甜声答:“这可是主君亲手为林姑娘挑选的,不会错!姑娘快换上吧!”说完,小丫头还贴心地关上房门,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月宁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是下了极大决心似的,解开身上的衣带准备换装。 突然,她听到背后的木椅发出一声轻微的拖拽声,被吓得慌了神,手脚忙乱地扯着衣衫转过身:“谁!” “我……我背着身,什么都没看见。” 眼前是扶着椅子,背对着自己的阿影。即便是看不到他的脸,月宁也能感受到他身上同样的无措。 什么都没看见,为何还要强调自己背着身?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月宁心里这样想着,可面上还是假装不在意,顶着滚烫的脸颊故作淡定地说:“何事?” “不是急事,还是等姑娘穿……忙完再说吧。”阿影的语气十分僵硬,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看他这副样子,方才还觉得有些羞怯的月宁忽然淡定下来,沉着声音拦住了作势要离开的阿影:“无妨。你背着身回话,我自忙我的,互不打扰。” 听着衣料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阿影不免有些心猿意马,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他还是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说:“我看到了今晚宴请宾客的名单,上面都是些比顾青白官位低很多的小官,更有些是不久前才新上任的,在朝中无名无姓,更没有势力。” “这就怪了。”月宁边系着腰上的带子,边念叨着。 宴请无名小官?顾青白这是要做出自己礼贤下士的名声吗?可若是如此,去军营里同将士们一同烤肉吃酒不是更好?他身为武将,同朝中的文官并无什么交集,何故要做东请他们? “还有……他还请了千春楼的乐伎和头牌。”阿影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他怕触及到自家姑娘的伤心事,就连声调也不自觉地轻柔许多。 可无论声音怎样轻,一听到“千春楼”这三个字,月宁就觉得耳后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仔细聆听着窗外飘来的丝竹声,心中五味杂陈:“原来是千春楼的班子……连热场子的乐声都这样好,想来是收了不少好处。” 而顾青白专门去请千春楼的动机,就耐人寻味了。 阿影神情凝重地嘱咐道:“今晚,姑娘要千万当心。”说完,他便翻身跃出窗户,消失在了风声中。 同时,之前来送衣裳的丫头也去而复返,敲门催促着:“林姑娘,该去面见主君了!” 穿戴整齐的林月宁见到顾青白时,他正在人堆里接受着大家的阿谀奉承。 “顾将军真是年轻有为啊!” “还望将军今后能多多提点。” “这顾府真是气派!实乃大将风范!” 眼见顾青白一时无瑕顾及到自己,月宁只好自己凑上前去,出声来唤得他的注意:“主君,月儿来迟了。” 话音刚落,原本正互相说着客套话的众人忽然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林月宁身上。这时,顾青白也走到了月宁面前,旁若无人地笑着说:“你穿这身很好看。” “这位便是……将军刚从青楼里救出来的林氏女吧!这事在全京城都传遍了!将军当真是仁义!” 人群中有一个马屁精开了头,其他人也都不甘示弱地冲着顾青白吹捧起来。 “是呀是呀!我听闻将军可是为这逆贼之女豪掷千金呢!” “对公明辨忠奸,对私有情有义,唯有将军一人能做到。” 顾青白听着满堂的夸赞之词,被逗得哈哈大笑:“诸位都是哪里听来的闲话?月儿是我府上新招的奉茶女使而已,不是什么大人物。大家还是快落座吧!”说着,他也带着月宁坐到了自己的主位上。 “主君请喝茶。”月宁跪在顾青白身旁,乖巧地替他杯中添茶水。 顾青白趁机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他们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更难听的话我都见识过了,这些又算什么?”月宁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她难以揣摩顾青白这句的含义,不知他到底是在真心安慰自己,还是变着法儿地提醒说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别忘了他对自己的救命之恩。所以只是随口说着不在意,来应付顾清白。 实际上,她也确实不在意那些议论。突遭变故后她才明白,脸面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若是越在意耳后的那道疤,便越容易被人盯上,狠狠撕开这道疤来恶心自己。 活下去,早日救出爹爹,才是正事。其余都是虚名。 阵阵琴声响起,一位身着雪白纱衣的貌美女子翩翩行至了厅堂正中。她的脚踝上绑着一对金铃铛,走起路上叮铃作响,与妙丽身姿共同构成视听上的双重享受,引得众人惊呼声不断。 “奴婢柳蝶铃,见过诸位大人。”她的声音也如银铃般清脆,直叫人骨头发酥。 顾青白勾起嘴角,介绍道:“这位是千春楼的花魁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舞艺更是一绝。我可是花了高价,才向千春楼买下她侍宴一夜的。” 听到花魁的名头,座下那些人更是来了精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柳蝶铃不放,全无半点避讳。 “这册子上都是奴婢的拿手作,大人们可随意点。”花魁姑娘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呈着一本红册子。 旁边的小丫鬟正准备去接,却被顾青白拦下。 “月儿,你去把她手上的册子拿给我。” 听到这个命令的林月宁一愣,摸不准他究竟是何用意,只得依言照做。 她小心翼翼地将册子递给顾青白,没想到后者只是草草翻了几页,就随手丢开:“这册子上的舞曲没什么新意,都看腻了。诸位不妨提些别的建议吧?” 林月宁和花魁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与她们两个正相反,宾客们极其兴奋和激动,正七嘴八舌地讨论个不停。 “花魁姑娘难得出来侍宴,自然是要上酒!不醉不停杯!” “我听说,古时有舞姬可在玉盘上作舞。眼下寻不到玉盘,花魁姑娘不妨就在我身前的木几上作舞吧!” “跳舞弹琴何时不能看?这大好良宵,花魁姑娘该与我们谈心,交流闺阁密事才有意思!” 眼见大家的笑容愈加放肆,所提要求也越发刁钻,花魁急忙叩头求饶:“将军恕罪!奴婢这是头回侍宴,从前在楼里是只卖舞的!” 顾青白看着眼前花容失色的美人,轻蔑地冷笑道:“我花钱买了你一夜,你就必须要让在座的各位都尽兴。千春楼的管事说过,只要不伤到你,其他的随意。”说到此处,他忽然调转矛头,看向身旁的林月宁说:“月儿,去替花魁姑娘取我珍藏的娇春醉来。” 月宁看着花魁惨白的脸,自己也是手脚发软抖得像个筛子,嗓子眼里发干说不出话。 见她没有反应,顾青白冷了脸,又催促道:“你,去取酒来。” 娇春醉是传说中的烈酒,一小盅便可醉倒一头牛。这东西没人真试过,只出现在坊间暗地里兜售的不入流册子上。月宁也是从前听阿影讲江湖密事时听过一耳朵,不想再次听到,却是在顾青白的嘴里。 半晌,月宁才找到个借口:“月儿……对府中事物尚未熟悉,不知酒在何处……” 这回,他倒没有紧紧相逼,反而松了口:“罢了。这里不用你伺候,去歇息吧。” “是,谢主君。” 月宁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厅,身后是乐曲声、酒杯碰撞声、男人的哄笑劝酒声、女人的呜咽求饶声相互交织在一起。耳听得那些污糟声音渐行渐远,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自己的屋子,无力地关上房门。 房间内漆黑一片,借着月光才能看到阿影已经坐在椅子上了。 “姑娘,喝口水吧。” 他点燃烛火,随后又将水杯递过来,有些欲言又止:“厅上的事我听说了……” 月宁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定了定心神。她感觉自己胸口憋着一口气,又难过又气愤,又无处发泄。 忍了又忍,她才没让眼泪流出来,只捏着拳头低声骂道:“顾青白故意搞这么一出,就是想杀鸡儆猴。他摆明是在警告我,如果我不听话,只会落得和那个柳花魁同样下场!席上的话,他句句都是说给我听的!还有替我赎身的消息,也定是他自己要人散布出去的!” “姑娘如此笃定吗?” “我是在千春楼手上逃脱的官妓,他们看管不力已是一桩罪过。再者,依照本朝律历,因罪被贬为妓的女子必得等到一定年限,才可赎身脱籍,我还未入楼就脱籍更是不合规。若没有顾青白的授意,千春楼怎敢将此事大肆宣扬出去?” 阿影点点头,表示赞同自家姑娘的猜想,同时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姑娘,还有一要紧事,我听往来官员们的交谈得知……揭发林帅罪行的秘密奏折,就是顾青白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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