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白鹿的力量会消耗大量精神力，凪一动不动躺倒现在。我和伊芙给他嘴里灌一些水，没吵醒他。 密林的漫漫长夜，露宿在外需要有人保持警惕。我和伊芙商量轮流守夜。我先睡，她还想整理信息，写一份详细报告。看她精神奕奕，尾巴在身后轻巧晃动的模样，真羡慕黑暗居民对夜生活的适应性。 到凪身边坐下，我拨弄干柴，让火继续安静有力地燃烧。像从前在祝圣院守夜时一样，我保持坐姿，一点点合上眼睛。 “姐姐。”凪突然揪住我衣服下摆，半睁着眼睛。火光在他雪白的脸上跳动。 “我吵醒你了？对不起。”我摸摸他的头，示意他继续休息。 他却沉默地看我，转而握我的手。 “凪？” “我现在感觉不太好。”他缓缓说，“像有什么在接近，要把你带走。” 我朝四周望去，目光落在不远处就着月光奋笔疾书的伊芙身上。她没有发出警告，放松地晃动尾巴。 “你太累了，凪。你需要休息。”我回握他的手，做出表率般先闭上眼睛，发出轻而长的呼吸。 不再说什么，凪只是继续握我的手，很快也和我一样陷入睡眠。我很少熟睡，而且过不了多久要和伊芙换班，形成肌肉记忆的身体让我保持半醒。 手心里沁出的汗水，黏腻地贴在我和凪皮肤上。柴禾燃烧，噼啪跳动的火星。鱼浮出水面唤气，倏而下潜的轻响。密林中猫头鹰的叫声，蝙蝠飞过头顶……我时刻感受周围动静，如意识脱离躯壳，漂浮在半空中俯瞰。 这是我已经养成的睡眠状态，我本该这样保持，直到换班时间到。但就像凪说的，有什么在接近，把我带走。 我陷入令我不快的深度睡眠，又一次回到祝圣院。昏暗，潮湿，腐朽的死亡气味萦绕鼻间。我认出这是去监狱的地下通道。祝圣院一直开发并改良药方，但不是每种药的存在意义都是为了救人。 开始是为重危病人守夜，试探我，认为我达到某种标准后，准许我接触一些肮脏的工作，像是参与毒药研发，记录并整理实验数据。 这次的观察对象是一名兽人混血。他三次入狱，新的罪名是走私和贩卖妇女。取代绞刑，小命将交待在这间地下实验室里。对此心里有数，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所顾忌，会一边下流地咂嘴一边挺胯。凳子随他动作嘎吱嘎吱作响，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任何来给他喂药做记录的人，都会气得脸色发白，拿教鞭抽他的脸。 他像无赖一样看着我，我看一坨烂肉一样看他。 “你太冷淡啦，祝愈师。”他被绑在铁架床上，不住地扭动。整间房回荡刺耳的响声。 我无动于衷，把各种粉末按一定配比兑入水里。然后听他嘟哝，说我嘴太小塞不下，头发太短也不方便男人抓稳，这样可能会把他们咬伤…… 咬伤，只是咬伤？我心里冷笑。并不，我会直接咬断，再撕烂喉咙。 一个漫长又恶心的梦，却是真实的过去。 我不知道被困在这里多久，无时不刻都在配药、记录，配药、记录，守着一具渐渐干瘪，神志不清的活尸体。 他说我不一样，已经疯狂爱上我，又恐惧于自己硬不起来。他再也不是个男人了。 我一脚踩上去，他哪里软得稀烂，像鼻涕虫似的。我说不止硬不起来，最后连连心脏也不受意识控制，他会眼睁睁感受自己窒息死掉。 “哈哈，死掉，死掉！” 他吐出舌头，两排牙齿尖锐雪亮，来自另一半血统的外显特征。他对死求之不得，兴奋又发狂。我没有制止他最后的下流狂欢，随便他怎么说—— “我在地狱等你，祝愈师，祝愈师呀！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我冷眼看，冷漠地听。 “看呐，有那么多人都盼著能再见到你呢！” 他望向我身后。些微尖锐的声音，像指甲划过墙壁。我蓦地不安，缓缓回过头。 那些被处刑烧死的女人们爬过来，漆黑的潮水般从地上墙上天花板上涌过来。皮肉焦糊，熟透的味道熏得我差点瘫倒，再听到阵阵毛骨悚然的惨叫。 我猛掐大腿，朝反方向狂奔。逼仄的过道，两侧房间，无数双手从狭小的通风口伸出，血肉模糊或已经白骨森森，他们朝我抓来，撕扯我的衣服头发。我仓惶挣脱，又在下一秒踩滑摔倒在地。身下是一滩腥臭的水，水里伸出一只只小手。发育不全的胎儿争相恐后钻出来，紧随其后的是那些女人。 胎儿是这些女人的孩子。祝愈师逾矩怀上骑士的骨肉，然后统统被烧死，我看着她们被烧成凄惨的模样，我去给她们收拾，全部丢进一个巨大的深坑…… 现在我被拖拽，被甩入这个深坑。耳边是地狱般的哭叫声。 …… 这是报应吗？ 因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到？ 我没有反抗，也发不出任何求饶的声音。但是我很愤怒，像猛兽一样怒不可遏。如果我非死不可，在这之前我想回到祝圣院放一把火，我要把他们全部烧成灰。 怀着怒火，我不断下坠，下坠，直到耳边一丝惨叫声都不再有，如同来到真正的地狱，这里一片死寂。 姐姐—— 凪的声音不合情理地响起，在头顶不停徘徊。是错觉吗，还是他追过来了？我在这片虚无的空间踱步，听他继续焦急地大声呼唤。 我始终没有理睬，认为他不该靠近，甚至心里对他产生排挤，厌恶他的亲昵。怎么会这样，我感受这违和的情绪。为什么我会对凪这么失礼，这么无情呢？ “姐姐！” 忽地，他从身后出现，一把抱住我。 “停下来，别去那边！”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彻。我恍惚回神，下意识朝后靠，紧贴在他滚烫的胸膛。他目视前方，眼神十分警惕。我顺着他视线望去，一扇巨大的漆黑的门静静矗立。我确定刚才还没有这扇门，除了我这里空无一物。 “别打开它，绝对不行。”凪双手用力，把我禁锢在怀里不准我跨出半步。他罕见地叫我名字，显得十分慎重。我感受到他心脏咚咚跳动，胸膛不安地剧烈起伏着。 “凪，那扇门是什么，后面是地狱吗？”我问。 “我不确定，但你不可以过去。答应我别做这种事情，我不想失去你。你要是不在了，我会疯掉的。”凪用急切的声音反复强调，不停用牙齿咬住下嘴唇，拼命克制焦躁至极点的情绪。 枝蔓从地上长出，却布满尖刺，仿佛碧绿的荆棘牢笼把我们困住。我望着这一幕，渐渐冷静下来，轻轻抚摸凪的脸。“我不过去就是，我答应你了。” “你发誓，发誓你不会离开。” “好，我发誓。” 得到我的允诺，周围枝蔓缓缓垂落，回到地面，像溪流汇入大海融入凪的影子中。凪神色也缓和下来，一边牵着我朝与门相反的方向走。我回头望去一眼，下一秒一道白光闪过，等再次睁眼，我终于回到现实中。 天已经亮了。 我枕在凪腿上，他掌心贴在我额头，散发淡金色光芒。我发现他展现白鹿的姿态，头上有鹿角和鹿耳。另一边，林中不停传来树枝被折断，或什么重物撞击地面的声响。 “发生什么事了？”我勉强坐起，感觉浑身绵软，像是力气都被抽走了。这时，我看见散落在河滩上的尸体残骸，个别腐烂程度极高，死亡时间超过两个月。 咚！ 一声巨响后，大树倒下。伊芙飞出密林，一只没有脑袋的巨齿狼高高跃起，试图咬住她。凪一挥手，藤蔓拔地而起，把这头野兽尾巴拽住，再往地上狠狠一摔。 我望过去，晨雾弥漫的林中，隐隐约约出现许多怪异身影。祝愈师的本能警告我，这些都不是活物。 “你总算醒了。”伊芙抖擞翅膀降落。碍于凪外露的白鹿气息，她没法靠太近。 “伊芙，抱歉，我昨晚睡过头了。” “不碍事，我本来就擅长熬夜。现在先想办法处理眼前的麻烦。” 伊芙尾巴卷起一根还在燃烧的树枝，着火的一头往地下一扎。只见一只悄然从地里伸出的烂手被戳穿，痛苦地痉挛着。 而那些怪异身影相继从雾中现身，露出腐败程度不同的骇人躯干，人类和动物的都有。像是被我们身上的鲜活气息吸引，他们浑浊的眼球里闪烁贪婪的红光。 我认出他们已经沦为丧尸，被不洁的邪恶气息驱使。而尸体不会无故变成丧尸，进行仪式或施咒是必要的。 “昨晚有其他人来过这附近？”我问。 “没有。” 凪和伊芙同时回答，又相互看一眼。伊芙说：“你昏睡过去没多久，这小子突然惊醒，说你被困住了。接着事情就变得不对劲，林中陆陆续续有丧尸出现。” 我怔然，下意识把我梦中的经历说出来。我长期浅眠，抗拒深睡眠，就是不愿意陷入回忆，再次看见那些被烧死的女人和胎儿。同时，我也说出门的存在。 “门……？”伊芙思忖，“白鹿的判断是对的。我想背后有人利用梦境接近里，盗取你的力量作为媒介进行丧尸召唤。死者对复活的执念是很深的，你体内浓郁的祝力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道饕餮盛宴。” “就算把我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他们也不能复活啊。” “理论来说是这样，但你觉得他们还有最基本的思考能力吗？” “够了，伊芙。”凪突然打断我们的对话。他表情阴沉地靠近，从后方抱住我，“我要把这些叽叽喳喳吵死人的家伙全部宰了。” “白鹿……”伊芙怔愣，“你听得见他们的声音吗？” 凪点头，“他们确实想吃掉姐姐，居然敢在我面前这么说……我已经不想再忍耐了，你离远点。” “好吧。”伊芙震翅飞起，又从腰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子朝我扔来，“祝愈师，这是我之前想到的点子。趁这个机会试试好了。” 什么点子？我翻开一看。映入眼中的字行，令人惊讶的理论。“天才，伊芙。”我喃喃自语，赶紧把凪从躁动不安的泥沼中拽出来，“凪，听我说！” 他垂下眼眸，眼神略微失焦地看我。 “振作起来，配合我。”我拍他的脸，“只凭我（祝愈师）或你（白鹿）的个人力量，是没办法完全击退丧尸的。唤醒尸体的仪式，就算他们只剩下一个头还能动弹的咒语，需要我们联手才能解除！” “这样啊。”凪像被唤醒，表情一下子明亮。洁白鹿耳轻轻抖动，他问，“你要我怎么做？” 我回忆伊芙的笔记，一边把重弩背在肩上。 “我要你把方圆一百五十、不，三百米的区域都封锁起来。你追踪丧尸的声音，带我去正确的位置。我来剪断像傀儡线一样连接在尸体上的咒语！” “好，我相信你。”凪毫不犹豫点头，“三百米……嗯，做得到。” 凪凝神，头朝天上望去，微微合眼。数条散发淡金光辉的藤蔓从脚下升起，缠绕为粗壮的一股，再渐渐长成一棵流光溢彩的大树。 我伸出手，掌心贴紧树干。祝力注入，青葱的树冠朝四周迅速延伸，笼罩这片区域。 蔓延的枝叶是凪的耳目，也是我双手的延伸。他捕捉丧尸的嘶吼，无论已经爬出地面，还是正在地下挣扎。我感受乘风而起的轻盈，被藤蔓托起，飞快越过空中，然后精准无误落在目标面前。 丧尸作为典型的不死族，和我（祝愈师）天生相克。但没有凪（白鹿）强大的精神感知，由他赋予我超凡的直感，我无法一眼看穿尸体的异常，像现在这样瞄准一条漆黑的细线，如奴役罪犯的锁链缠拴在尸体脖颈。 伊芙的推理完全正确。我和凪可以强化彼此，甚至令对方获得新能力。在这片感知增幅的领域，不洁的死之咒语变得肉眼可见。我无比惊喜，祝力凝聚成型，化作刀刃。一击闪过，黑线倏地断裂。丧尸倒地，那股不详的死气也散去了。 不，还不止。 耳边响彻这样的声音，来自我内心深处的鼓噪。我们不应该只有这种程度。 把重弩握在手里，随我一声呼唤，大树的根茎探出地面。长出的嫩芽又尖又细，被折断后又有坚不可摧的质地。 我用它为弩箭，尝试远距离精确狙击。不断延伸的藤蔓，缠绕其间的祝力。光芒、共鸣。接着心跳、呼吸、声音……我和凪的感官几乎融为一体。他给我指出目标，最好的路径和时机。甚至我的视线能穿透丛林，无视树干和灌木干扰。一切都一览无余，所有丧尸和他们脖子上的黑线都是显而易见的靶子。 太爽了！ 这种从未有过的一体感，让我脊椎里不断有电流窜动，大脑也要沸腾起来似的。 单方面的碾压，完全是一边倒的局势。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描述这次合作，也好像，这才是我和凪真正的初次合作。 等一箭贯穿最后的黑线，我闭上眼，不断深呼吸，感觉不断后退，后退。意识回到自己身体里。 其实我和凪始终待在原地。只是我们的精神和力量，在他制造出的领域中自由延伸。直到刚才，我们还在林中穿梭，分享视野和思想，默契地瞄准同一目标。 “姐姐，我们做到了吗？”凪犹豫地看我，也感到不可思议。 “应该是吧……” 我拍拍脸，转头朝密林望去。太阳升起更多，晨雾已经散去。光辉灿烂的天空下一切照常，仿佛不曾有过丧尸横行的意外。 “喂，你们俩！”伊芙坐在半空中，“别腻腻歪歪了，我要回地上去！” 我和凪相视一眼，下意识朝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我装作检查重弩，凪也收敛白鹿的气息，鹿角和鹿耳化作光点散去。 “我很高兴我的推论没有错，你们的合作终于有了实质进展。但是——”伊芙指向河的上游，“骑士团、宫廷魔法使、佣兵、冒险家，还有附近的猎户甚至盗贼，一大帮人乌泱乌泱朝这边来了。” “又来了。”凪撇嘴，“他们好烦啊。” “要是被他们逮到了更烦。” 伊芙招呼我俩赶紧撤走，一边销毁昨夜露宿的痕迹，接着从那只箱子里找出一些骇人藏品，还有一瓶黑色液体。她说是加工过的鹿血。 很快，这里被布置成某种黑暗性质的仪式现场，加上周围散落的人类手脚，动物犄角、头颅，白骨和血淋淋的腐烂肉块，倒真的像模像样。附近也有乌鸦徘徊，叫声瘆人。 “将计就计，妙啊。”我夸道，凪也连连点头。 “哼，你以为我是谁啊。”伊芙骄傲地挺起胸脯，金发闪耀夺目。 突然，本来还笑着的凪表情一凛，拔出随身匕首朝斜上方投掷。一只小型猛禽直挺挺坠落，抽搐几下便不动了。凪走过去拔出匕首，眉毛渐渐皱紧。 “蓝色的……” 他在说什么？我和伊芙靠过去，在他身后探出头。原来这指的是猛禽的眼睛，不同寻常的蓝色眼睛，稍微换个角度就隐约发绿。 蓝绿色，渐变。 还有，猛禽…… 几个词语在我脑中排列，蓦地组成一个名字。 “凯撒？！” 我战栗着抓住两人手腕，立即朝林中飞奔。伊芙吓得舌头打结，“你、你说什么？凯、他他他不是拜塔的……” “拜塔骑士团团长，凯撒，这家伙来了！就在乌泱乌泱朝这边赶来的人群里！” “我的妈呀！” 伊芙发出悲鸣般的惊叫，又看向前面，“你确定要走这边？” “我确定！”我叫道，越跑越快，同时捕捉到茂密树丛之外，从上方响起的振翅声音。 “又来了。”凪低语，转而握住我的手，一边拽住伊芙胳膊，转头朝向另一条路。他选择树木长势更好，更密不透风的方向。 即便如此，我还是能感觉头顶那道视线毫不犹豫追上来。感觉心脏陡然一紧，完全不敢松懈。 我吐出一口浊气，“呼……凪，我们下周的比赛对手就是拜塔。” “嗯。”凪点点头，“我知道。所以呢？” “所以，就现在看来，恐怕比赛提前开始了。” 伊芙发出惊叫，“什么，这不合理！” “那家伙才不管这些，在他眼里帝国绝大部分制度规矩都是狗屎！” 我毫不客气爆光凯撒的黑料，也能想象到他正眯起蓝绿幻变的眼睛，一脸愉快，不紧不慢地骑马追过来。 令人火大。 我又气又抱怨，而内心深处又有一丝兴奋。 你确定要抓我？ 你抓得住现在的我吗，凯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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