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到现实中,遗迹也已经恢复最初的模样,滞留在时间中,保留属于旧日的秘密。我和凪在一处建筑角落找到伊芙。她瘫坐在地上,大口嚼核桃。但我想这应该是某种生物风干萎缩后的脑子,形状恰好吻合坚果凹凸不平的起伏形状。 “我被迫在瞬间被提拔成一个苦行僧,一个超级战士。”伊芙抱怨,又一边笑着,“总和你们待在一起,我能成为魅魔中体质最强韧的那个。” 凪问,“觉得不舒服的话,为什么不离远点,一定要在一起呢?” “唉,你真不解风情。” 伊芙撇嘴,但知道凪是无意的。他说话总是直白,都不在意会不会引起误会。 “这次我原谅你了。但是你要不快点成长,变成一只稳重迷人的雄鹿,你连她的手都没资格牵了。” 凪听了表情怔愣,眼里很快写满反思。我用胳膊肘顶伊芙,皱起眉毛瞄她。 “我实话实说嘛。你太迁就他了,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唱白脸的。” 伊芙辩驳,也说对如何训练我们心里有数,等回到地上就开会,好好做计划表。 “但现在我急需休息,我已经飞不起来了。” 这话一点不夸张。我看到伊芙细长的魅魔尾巴朝地上垂去,怏怏地,光泽也没有了。我好奇拨弄两下,立即被她打手,像大人训斥溜进厨房偷吃的孩子。 “我们走吧。地上还有个掐着时间等人的麻烦家伙。”凪提醒道,俯身和脚边的小草小花低语,似乎在问路。“这边。”他伸出手指,“它们是这么说的。” 我和伊芙讶异地相视一眼,也不约而同相信凪。哪怕这是在地下深处,但只要有森林,有绿意蔓延,白鹿就是可靠的引导者。 走出很久后,我回头望去。遗迹岿然,唯有青绿作伴,还有金色的伊芙花。一切归于寂静。与世隔绝,不通音讯。 凪引路,我们来到地下河道。河水冰冷刺骨,岸边停靠一条破旧船,里面是一具仰躺的骷髅。我粗略检查,死者是男性男性,三十岁上下,死于颅骨粉碎性骨折。他半张脸都凹陷下去,让我觉得对方用某种钝器给了他致命一击。 另一边,伊芙制止凪尝试读取残留记忆的行为。 “不要轻易窥探死者的秘密,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真相。不管他是罪有应得,还是冤死,你没义务为每个生命负责。因为你还没学会拒绝,这很重要。不合理的善意和好奇都成为负担。虽然我总是白鹿、白鹿的叫你,但你不是生来就是白鹿。在这之前,你是名为‘凪’的个体。” “嗯,伊芙说得没错。凪,把手收回去吧。非要进行调查,我们还有别的方法。” 我加入劝说,翻动死者残破的上衣。他胸前挂的金属铭牌录出来,上面有长着山羊角的骷髅头图案。 “伊芙,你认得这种字吗?”我取下铭牌递过去。 伊芙辨别图案旁边的模糊小字,“不是帝国的语言。”她很快有结论,“是拉底安语。” “拉底安?” “对,看样子他是拉底安人。铭牌上写着他的名字,道森。” 我观察那几个陌生文字,一边细想印象里的拉底安。这个南方国家与帝国接壤,水域面积占全国面积四成以上,是名副其实的水泽之国。森林工业也非常发达,每年向帝国出口大量木材加工品和纸浆。 伊芙说:“我以前去过拉底安,想找到传说中的水泽仙女。传说中,她们的故乡就在拉底安。” 我问,“你不怕被她们攻击吗?” 伊芙摇头,“水泽仙女是水精灵的一种。水精灵是所有精灵中性情最温和的,我想只要我表示出诚意,她们就不会为难。” 说到这里,伊芙脸上充满憧憬。 “水泽仙女非常美丽。她们被称为山林水泉的宁芙。宁芙在拉底安语里有女神之意。只有足够幸运的人才有机会看见宁芙们在水面跳舞,用这种方式迎接春天的降临。” 言下之意,她没能目睹到曼妙的迎春舞蹈。但与其说伊芙运气不好,我觉得更像是水泽仙女在考验,还在观察她。说不定当她在山林中四处奔波时,某颗露珠中就藏着一位仙女静悄悄的视线。 我安慰伊芙,一边聊着,一边在河边挖坑。这位道森先生算是有个体面的结局。接着就是对船进行检查和修补,一切准备妥当就顺流而下。凪说没有问题那就是没有问题。 终于,大概漂流了有一个钟头,我感觉到风吹拂面。这有别于地下的清新气息让我兴奋,如释重负和伊芙开心地抱在一起。她原本怏怏垂下的尾巴也摇晃起来。 这股清风仿佛为引导我们而来,船以平稳而快的速度驶过一段河道,又随着水流渐渐平缓,我们看到前方有盈盈光亮。 是一处露天湖泊。照在水面的月光细细碎碎。整个夜空一片静谧,仿佛内心也变得广阔,变成繁星的颜色,变成任何轻盈闪耀的物质。 从船上跳到岸上,我们都大字趴下,尽情感受大地和自然,很久都不愿意起来。凪甚至抓起一把带青草的土往嘴里塞。 我和伊芙慢了一步,他飞快咽下了,然后再次倒地,仰面望向夜空,“啊,活过来了。” “……” 面面相觑,也纷纷摇头,我俩随他去了,跟着躺下。过了好一阵,有人肚子咕咕叫起来。 搞得我也饿了。我缓缓坐起来,“我们是下午去地下的,现在已经晚上了。” 伊芙跟着坐起,“晚上9点,9点一刻。来自黑暗居民的准确报时。” 凪还是躺着,慢吞吞补充说:“而且我们离王都好远,走回去估计天都亮了。来自白鹿凪的准确定位。” 我头疼,“好吧,好吧,我知道了。” 又一声咕噜噜的惨叫。 凪摸摸肚皮,毫不掩饰地看向我。饿,要饿死了。 我哭笑不得,打起精神站起,“我来生火。伊芙,麻烦你去捡一些树枝和苔藓,要干的。要是看见能吃的蘑菇和野果也采一点吧。凪,你……算了,你继续休息。” “好。”凪没有异议,“这片森林现在很安全,我会随时观察。你们去吧,但别走太远。” 伊芙拍身上的草屑和泥,问他,“你要不吃黄油手指?” 凪立即转过头看她,“不要,口感绝对很可怕。” “……”伊芙身形有一瞬僵硬,然后迅速恢复以往模样,揽过我肩膀,“我们走吧,祝愈师。”她拨弄微微打卷的金色长发,一边斜眼瞄凪,“再见了,没品的家伙。” 我噗嗤笑出来。真是两个活宝。 ** 找一处风不大的地方生火,把抓到的鱼洗净,肚子里塞上蘑菇和野果,穿起来烧烤。趁这会儿功夫,伊芙又去抓了两只兔子,还带回一大块蜂巢,用宽大树叶包裹。熟透的浓稠蜂蜜无比甜美,味蕾跳舞,心花怒放。 明明没有喝酒,这里也没有舒服的座椅,但我觉得好满足,心想再不会有这么开心的野炊了。 “喂,白鹿。”伊芙一边往烤鱼表面浇蜂蜜,一边催还躺在那边的凪,“你再不过来,我们就把你那份吃完了!” 凪一动不动,好像完全睡着了。 “真是的。”伊芙嘟哝,把鱼又放下,洗洗手再到那边去。 我诧异地看到伊芙单手就把凪扛在肩上,虽然她身材苗条又娇小,让这副画面显得非常不和谐,但她走路很稳,一点不把凪的体重放眼里似的。 “你……你轻点放。”我忍不住说。 “我有分寸。” 伊芙一边坐下,一边松手。凪从她肩头滑落,又像在山坡上玩耍的小熊,咕噜咕噜打几个滚,然后趴地上不动了,还面朝下。而且他这样都没醒过来。 我戳他,叫唤几声,他咂吧嘴唇还是没醒,用食物香气引诱也不行。 “算了,别管他。”伊芙大口吃鱼,含糊不清地说,“反正在这里露宿,肯定要有人守夜的。他要是半夜醒了,就把这兔子热一热。” 我看着已经半熟的烤全兔,赞同地点头。 唯一的男性睡过去,现在就是愉快的女性时间。 我和伊芙吃饱后开始闲聊。我问起初次认识的事,还有第二次,还有现在,她的热情善良让我很感动,也很好奇。 伊芙说起过往。作为家中的异类,她有过一段迷茫又叛逆的青春期。 “那些年长魅魔很瞧不起我的,觉得我不漂亮,胸脯不大,屁股也没肉。反正就是没本事。我呢,虽然用香气很容易让男人上钩,但我又觉得凡事赢得太轻松就没意思了。” “所以你把目光看向凪,打算挑战自己种族方面的克星?” “开始时是这么想的,不过很快就后悔了。还好那时你在场。我这人吧,心高气傲,这也想要,那也想要,但又没这个本事,运气不好。说出来不怕你笑,我还是处女呢。魅魔中的奇耻大辱,年度搞笑新闻。” “这有什么可耻笑的。”我说,“我也是处女啊。我在祝圣院待了两年还是处女,别人也这么笑话我的。” “哎哟,哪有你这么安慰人的,我们又不是在比惨。”伊芙用棍子拨弄火堆,火光把她石榴红色的眼眸照得特别明亮,“在我最沮丧,甚至想着怎么死才好的时候,我遇到一位流浪四方的魔法使。她像个知心姐姐,是我的恩人。她开导我,送我一本魔法入门的书,说我可以尝试不同的道路,挖掘自己的可能性。” “听上去很棒。” “我也觉得很酷,能在手里变出火焰和闪电。虽然直到现在,我还是在搞砸,一次又一次失败,但我还是很喜欢,这过程太有趣了。我完全投入其中,没有杂念。而且魔法是非常深奥的,光是阅读就带来很多收获。” “所以这次多亏有你。你知道白鹿和祝愈师的关联,知道一千年前人们的生活,也知道外国语言。总之,非常感谢你,伊芙。将来你还会帮上更多人。” “光是围着你团团转就足够忙啦。”伊芙看向我,一边曲膝,把半边面颊放上去,“知道吗,我和那位魔法使告别时,她把施加在脸上的换脸咒语撤去了。她说,如果我以后遇见和她长得相像的人,我要去帮她,就像太阳抚摸花朵,月亮照在独角兽的长角,赠给她魔法。” 我怔愣,“我……我和她长得很像?” “不说一模一样,起码气质啊,谈吐这些都不一样的。但单纯看脸貌,你们就是很像。现在我也觉得,她说的就是你,你就像我命中注定一定会遇到的人。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伊芙……” “好啦好啦,咱们聊聊别的。”伊芙抬起头,用手朝脸上扇风,“就说说……你的工作吧。你不觉得这个时代很古怪吗,一边歌颂女性的贞洁,一边要求祝愈师宽衣解带。还有,魅魔也是女的呀,为什么不允许魅魔保持童贞呢,又不是不上床的话会死掉。找男人饱餐一顿是种族本能,不想做的话也是可以打消念头的。” “嗯,是这个道理。” “对吧,好像只要在女性头顶扣一顶帽子,给她换个身份,换个种族,就可以被放肆羞辱,颠倒黑白。哎,男人就没这么麻烦。你瞧凪那样,要是哪个女人成天像他这么懒散,把‘麻烦’,‘麻烦死了’挂嘴边,一定要被指指点点,说不定还会被送去疯人院!这太可怕了!” “现在的风气对我们确实不友好,但凪对我们还没这种偏见的。” “我知道,我也不是真的在责怪他。我只是觉得不公平,什么便宜都被男的占尽了。” “要不要……我们试着一点点改变现状呢?至少,我们身边有正常的,值得信赖的异□□。” 我指着凪,再和伊芙说起漫城里还有我的童年玩伴,千切。 “哇,青梅竹马,为你命都不要了,居然敢参加蓝色监狱的勇者选拔。”伊芙意味深长地笑,说这完全就是恋爱小说里的情节。 “不、不是的。我和千切不是这种关系。” “现在不是,以后呢?还是说你觉得凪更好,毕竟你们能力和性格的相性都很好,你迁就他,他也愿意听你的意见。” “……” “不着急,谈恋爱要慎重选择。再说,我看见美女配丑男会很难过的。也巴不得好女人左拥右抱,男人们都为她争得一地鸡毛!” “你就是在拱火,就想看戏。”我忍不住掐伊芙的脸,“我不喜欢吵吵闹闹的,这样还不如一个人待着。就算只是出门逛逛,我更想和女性朋友一起。”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王都后,自己还没有结交过女性朋友。印象里同性之间的亲密出行,也只有小时候和一个漂亮姐姐去山上露营,看日出,再去海边看烟花。就这一次。其余时间是打猎,到诊所帮忙,还有干别的琐碎事情,当然也会和那三个男孩疯玩。 伊芙听了睁大眼睛,“这不是女孩子该有的童年体验啊,公主裙、茶会、小蛋糕,这些呢?舞蹈呢,你会跳舞吗?” 我摇头,“乡下生活没城里这么讲究的。” “不是城里和乡下的差别。我的意思是,你的父母怎么也得把你当一个小姑娘去呵护吧。打猎、剥皮、切肉做买卖,还有你10岁就在诊所打白工,那些佣兵,冒险家,说话没个分寸的自大家伙,十天半个月不洗澡臭烘烘的……别说了别说了,我太心疼你了。” “伊芙,谢谢你。但是……”我深吸一口,向她坦白。 诊所的主人不是我父母,只是抚养我长大的监护人。我是孤儿。17年前,一位猎人在河边清洗刚剥下来的兽皮,他发现我被装在一个木盆里从河的上游飘下来,脐带都没剪。 那时候,村子和周围地区蔓延莫名的诅咒,很难有夫妇受孕,也莫名夭折很多儿童。开诊所的夫妻想尽办法都没有孩子,于是欣然收养我。 “啊,这样啊……所以你也没办法拒绝,只有到诊所去帮忙。” “嗯。”我点头,再朝天上望去,“可能,就是这样我才会被大地母神注意到。” 伊芙握住我的手,用力握紧,“但是如果你不被她注视,你来不了王都,我也不会遇见你的。我相信没有谁会一直倒霉下去的。东方有古语:风水轮流转。风水差不多就是运气的意思。” 我笑道:“是啊,伊芙相互认识,我就觉得自己很幸运。你是我来王都后结交的第一个女性朋友。” “第一个!”伊芙很惊讶,又有些别扭地问。“我是你的第一个女性朋友,但不是第一个朋友?” “单纯论朋友的话……” 凯撒那邪气又自信的笑脸浮现在脑海。我晃动脑袋,没法把这个笑甩出去,我无奈地长叹一声,心里又感到踏实。 “对不起,伊芙,有人先到一步。虽然在祝圣院的生活过得不怎么愉快,但风水轮流转,我也在最沮丧的时候遇见了来帮我的人。” “原来祝圣院还是有人情味的嘛!”伊芙好奇追问,“是怎样的一个人,是不是温柔体贴的大美人?有长长的头发,指甲精心修剪,手指也生得很好看吧,皮肤应该也很白皙,很会保养,摸上去一定很舒服!” …… 我要被伊芙的描述吓死了,实在想不出凯撒穿女装的模样。 可伊芙好像把我的沉默当做默认,她欢呼起来,“啊,我好激动。香香软软还很会照顾人的大姐姐,我也想和她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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