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海边,向冴的脚下射击。他岿然不动。伊芙发现我的异常,却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只有海浪不断冲刷沙子,画面和声音一样单调。 如此古怪。我像是半梦半醒,视角是俯瞰的。可冴却是低处的浮云,我越看他越不清楚分明,这个形象无法被真正捕捉。 为什么冴会出现在一千年前的世界?我好奇。他不是人类,身体里流淌某种长生种的血脉。 “姐姐。” 凪揉着眼睛,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 “你醒了,睡美人儿。”伊芙吹口哨,笑他乱糟糟翘起的头发,“猜猜我们正在哪里?” “不知道。”凪胡乱整理头发,但越弄越潦草。让他蹲下去,我打湿手一点点给他梳好。 凪配合地一动不动,又看着一个人迎面走来,又从我身体里穿透而过,“好狡猾,但死人好像也没什么可羡慕的。” “羡慕死人做什么。”我戳他额头。 半死不活的同胞,被迫的自相残杀。经历过这些,凪精神上的成长和疲乏,让他对遗迹的变化没有太多情绪,反应平平。 伊芙见状也没心情再逗弄,开始正式说明。 通过观察这里的生活面貌,推断这是一千年前的世界,属于另一个文明。因为白鹿的精神感知,加上祝愈师象征生命的祝力注入,激活遗迹中残留的记忆。我们得以进入,了解旧世界的一部分。 “当时史学家不够专业,描述中有相当的夸张成分。我这么认为。但一千年前的魔神战争确实十分惨烈,我们现在体验到的文明,基本是在废墟上重建的,从零开始。” 伊芙一边说,目光缓缓落在经过身边的妇女,她耳畔别着那种金色大花,伊芙花。 “那是连神明都会被污染,被杀死的黑暗时代。人类还能取得胜利,重建历史和文明,真是了不起。” “了不起。”我点头,再看昔日繁华的海港,欢声笑语的街道,“这座城市不复存在,但人的记忆还留存下来。是不是代表他们的灵魂困在这里了?” “不是。”凪突然说,平静中带着确信,“这里没有灵魂被困住,我能感觉到的只有感情和记忆的残片。他们早就不在这里了。” 也就是说,当我和凪留下的力量全部散去时,眼前景象也会消失。这里依然属于旧日。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一种发现和见证,不是结果。 接受事实,我又忽地想起,“你们还记不记得广场那尊雕塑?” 伊芙尝试找出恰当的形容,“呃,那条……鱼?” 凪说:“我也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走,去看看吧。” 结果不是鱼,也不是会飞的鱼。 但要说这是人鱼,一条美人鱼。长有一双飞翼的她姿态也太轻盈了,如同在云端畅翔的姿态还带着神秘而神性的宗教色彩。她仿佛真的来自天上。 不停有人把各色鲜花,穿成串的珊瑚和贝壳放在她脚下,或向她抛洒花瓣。花瓣被泡在浸有沉香的水盆里。花的香气,木头和时间香气。飞天的人鱼在人群中间,缓缓发散出一种磁力,芬芳在她周围飞翔,就像香炉上馨烟缭绕一般。 “守护者。”凪缓缓走动,扫视顶礼膜拜的人群,“这些人把她看做城市的守护者。” 伊芙很快恍然,嘟哝道:“白鹿的精神感应真方便,就像作弊一样。” 我思忖,觉得住在海边的人如此虔诚,把一个具备海洋特征的美丽生物视作精神信仰,这合情合理。 海面上,太阳正在缓缓西沉。就像旧日的远去,发生在遗迹的小小奇迹也被时间剥去色彩。由远至近,建筑一点点破损,斑驳褪色,也无声无息倒塌,跌碎在地上。 街上的人也散去,欢声笑语和繁华喧嚣像烛光一样渐渐熄灭。 凪看着破败的痕迹蔓延到广场边缘,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塑像。不多久,她会恢复原样,失去美丽的上半身,留下鱼尾与鸟羽供后人猜想。但除我们以外,真的还有人可以清晰知晓和感受吗? 仿佛回应我心中的疑问,凪伸出手,用柔和的金色丝线牵引市民堆放的花束、珊瑚、贝壳和其他献礼。 象征信仰和祈愿的礼物,都是旧日美好情感的遗留。凪,白鹿感觉得到曾经存在着的东西,静静把它们转化成光芒和能量,穿越时光,超越它的地域性。一千年前的愿望和一千年后的世界相遇。 “我也来帮忙。” 我把手按在凪手背。我们一起引导这些光点升空,在腐朽降临之前,让他们沿着被逐渐照亮的通道向上,向上。向着地面,飞向我们的世界。 “这样,然后这样……”伊芙嘴里絮叨。我转头看过去,她在不远处用那些奇怪的收藏品摆成法阵似的圈。 “我在进行召唤幸运和舒适睡眠的仪式,别打搅我。”伊芙扬起下巴,炫耀学识般拨弄她那头浓密的金发。 凪问,“用枯树枝和一看就很难吃的肉丸子能做到吗?” 伊芙认真纠正,“这是在坟头长出的野生无花果树苗和公山羊的□□!” 我有些无语,“不,伊芙,不用特地解释也可以……” 凪倒没觉得有多尴尬,好奇地复述伊芙的话,又摇头,“搞不懂,好怪。”他继续让光点朝高处延伸,“姐姐,我可以和你聊天吗?” “你说吧。” “自从被人说我身上有精灵的血统,我就变得奇怪。和你认识你以后,我就更不像从前的自己了。就像身体里出现另一个人,他老让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很多麻烦的事。” “就像现在这样?” “嗯。一千年前的人,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这么想的,身体又不受控制。我感觉自己被侵犯了,别人的感情和声音涌入我身体里面,要我去帮助他们。” “这是白鹿的本能在驱使,和你已经养成的行为习惯是有冲突的。实在不舒服,你可以拒绝服从,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 “但是这样的话……我试过,我做不到。姐姐,怎么办?我会疯掉吗?” “不会疯,只是烦恼。我没有过和你一样的体验,不过拿去和治疗做类比,我想我们是相似的。我也不是谁都想救的。我巴不得羞辱过我的人去死,想在他口服的药水里下毒。但我最后还是把人治好了,心想这个人只是经过,他不会在我生命中停留。我也不允许他留下。” “把不喜欢的统统赶走?” “嗯,我相信一切终究有变化。所以也不需要这么刻意,讨厌和错误会随时间自动调整的,要么完全放下它们,或者完全承担,但不能装作妥协,自以为很不幸,钻到牛角尖里去。” “我现在既不想听到这些声音,又不想忽略。我还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顺其自然,凪。这是一个长期的修行任务。我会陪你的。” 我安慰凪,细细劝说。持续托起光芒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这段回答所引发的思考,言语间的力量也是对自己的引导。 摸索没有止境。我一直想让内心安定,不去被厌世和不信任的念头牵绊。他人的索需、感情、偏见,自己的自由、欲望,甚至金钱、权力、名誉,这些同样都是我的选择题。我和凪都是寻找答案的修行者。但只要不停止脚步,一条能够去除我们所有迷惑的道路,就确实存在。 鲜花和芬芳。洁白建筑,吵闹集市。奔跑的孩子,表演的艺人,哺乳的女子,打盹的宠物。铺在木桌的花布,一杯茶水幽幽冒出热气。树影,晚霞,船帆,海浪…… 期待某天能再度抵达千年前的时光。 我念念不舍,感动、怀旧、安静、憧憬、敬畏。我缓缓闭上眼睛。凪用另一只手拥抱我,另一只手十指缓缓紧扣。额头靠着额头。他来照亮,引导,绕过土层中的阻碍,我用祝力驱散死气。我们为所有光芒,为祈祷和祝愿打开通道。 在遥远的地上,原来那棵枯木被淡金色和柔柔莹绿笼罩,渐渐长出新的枝条。如同新生,仿佛一个实现的愿望。 我们还在时光凝滞之地,却能看见地上发生的事。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都成为我们视线的延伸。 身着深色长袍,携带厚重华丽大书和各式法杖的魔法使,围观的冒险家和自由佣兵。我看到形形色色的人。 还有骑士团,其中有克里斯和千切的身影。我走过在青草和花,透明般不发出声音,不被目击。 克里斯在和一名相貌阴柔,眼神像蛇一样的魔法使交谈,解释早上发生在林中的骚乱。 “凪没有暴走。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只有更精准地控制精灵力量。”克里斯反复强调,气势威严不可逼视。 但他面前的魔法使不为所动。我看见他宽大的袖袍里有什么在动,还出现一道像蜥蜴鳞甲,也像蛇鳞似的闪光。 难缠又阴险。我担心克里斯不好对付这种麻烦的人,而且他有意袒护我,一直不肯透露我的存在。 ——去承认吧。我们在地上遭遇了什么,又在地下经历了什么。我们也没有做错什么。 我心想。 仿佛听到我的心声,千切径直朝我走来。我胸口一紧,屏住呼吸。 他在我面前蹲下来,我这才恍然,他不是真的看见我了,只是有所感应。我垂眸,他正蹲在一朵盛开的淡红小花面前。 “是你吗?”他问,声音很轻。 温热的手指抚摸花瓣,也抚摸过我的面庞。 如果我面前是一处悬崖,他就在悬崖之下呼唤,我也一定毫不犹豫跳下去。他能接住我,他从来没有失手过。 千切。我回答他,在心里用力告诉他。是的,是我。我就在你面前。 “真会躲躲藏藏。”他听见了,低笑。长长的睫毛投下剪影,他弯起的眼睛透亮,神清气爽,“你和凪一定又闯祸了。” 我不好意思地干笑,对他没有隐瞒。试着伸手,我碰到他指尖。应该是碰到了,我看到他脸上闪过错愕。然后我凭感觉勾住他小拇指,往怀里轻轻一收。玫红的头发飘动,他蝴蝶一样飞起来,我把他拉入这片意识空间。 他和我,还有凪,我们站在风平浪静的海面。 “千切,你先别着急。冷静。”我安抚。好在他适应力好得惊人,很快就用催促的目光看我。我便把一系列事情都告诉他。 印象里,千切是四个人中是最先告别童话和神话的,早早变得有主见,会像大人一样说教,只是口吻不那么委婉。 最先理解现实,决定做一个优秀普通人的千切,现在踏上成为勇者的道路,与精灵的血脉相伴,还要听我讲述光怪陆离的故事。 他盯着我,“这些是真的?” 我点头,心脏咚咚跳动,“真的。” “嗯……”他抱起手臂,沉思着,“精灵,亡灵,一千年以前……” 有意拖延,吊人胃口似的,他开始来回踱步,很久都不回应。连凪也不耐烦,嘟哝千切太小气了。 “不是我小气。我相信这些是真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怀疑过。”千切认真解释,“但这下就算是克里斯,他也很难做到滴水不漏的保密。我刚才就在考虑这件事,你们决不能被宫廷魔法使还有冒险家协会的人看见,别上去,绝对不要这么做。” 我和凪点头,本来也有这方面顾虑。 “对了,千切,你为什么能发现我?”我问。 “这个啊……”千切摊开手心,一簇纯净的火焰升起,“有很多原因,像是我有火精灵的血统。那时,我也正在怀疑,觉得你们又犯事了。加上凪在中间做牵引,我们就相互感应到了。”他看向凪,“你在变强,稍微有点白鹿该有的样子了。” “行啦,我知道我们闯祸啦。”我耸耸肩膀,再思考千切的话,又想起之前好几次凪都听到我的心声,刚才千切也在我不开口的情况下和我交流。 “凪,你——”被突然闪过脑海的想法惊到,我张大嘴,说不出下文。 凪搔搔蓬松的珍珠白头发,“我怎么了?” 千切看我一眼,仿佛在揣摩我的内心。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对凪露出骄傲的笑,“总之,你和她别原路返回就是,至少要换个地方登陆。我会和克里斯提起你们取得的突破——远距离心灵交互,隐秘的信息传达,悄无声息又不可阻挡的攻势。哈哈,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拜塔的人作何应对,也许要手忙脚乱好一阵子。” 千切完全明白我的想法,我也期待地笑起来。 “噢,对了。”千切恢复平静,带着欣慰的神采注视我,“你能答应克里斯到漫城来,真是太好了。你第一时间看到已经成长的我,我也看见长大后的你。虽然还是喜欢擅自爬到高处张望,像个猴子一样。” “我那时候是因为……”我抿嘴,有苦衷说不出。 好在千切也不纠结,伸手捋我的刘海。他是个注重仪表又有点操心的人。 “你再次拿起弩箭,还像从前那样活跃,精力旺盛。我很高兴。” “千切……” “想提高体能,训练肌肉强度的话,可以来找我。但我会很严格,你要想清楚。”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他教训起人来有多一针见血,毫不留情,我可是深有体会。 笑着摇摇头,千切不再逗我,也像是饶过我似的,他拍我肩膀一下,迈步走到凪的跟前。 “别读心,单纯猜猜我正在想什么。” 凪皱起眉毛,“好麻烦,我懒得猜。但是非要我猜的话……反正你能想到的也就那些。” “比如说?” “我懒得说。我又不会带姐姐私奔。我没这么不讲理。” “我刚才是出现幻听了吧。凪,你居然认为自己是个讲理的家伙。” “你不懂的,千切。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凪了。” “随你。反正你要是真的那样做了,我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把你逮住的。” “就因为你跑得快?” “比你快。” “嘁。”凪努嘴,但眼神里毫无退让之意。他看着千切,半是挑衅,半是嘲弄,甚至还有几分无厘头的撒泼,“你追上来。然后我会被你做成烧全鹿,是吗。能控制火焰,随时都有填饱肚子的办法,你好狡猾。” 千切嘴角轻微抽搐,“你这无可救药的脑回路。唉,算了,又有两个宫廷魔法使在找克里斯的麻烦。我得去帮忙。你快带她走吧,早点回来。” 说完,他身影缓缓淡去。 凪也痛快结束谈话,推搡我,“走吧姐姐。趁这家伙现在还好说话。” 我哭笑不得,一边和千切挥手说再见,一边对凪解释。毕竟我和千切是青梅竹马,我了解他。 “但你们两年没见了。”凪不赞同地嘟哝。 我愣了一下,又纠正,“不是两年。从今天上午开始算,还不到半天时间。” “姐姐,你不懂。”凪意外固执,“总之他会在地上等,但不会等太久。不然就会主动来……来抢人,我觉得这是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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