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不可逆转的灾祸发生时,想着事情本来不会这么糟糕,或者以为自己本来可以阻止它的发生。 ——一旦产生这种想法,只会感到更加痛苦,无异于折磨自己。 在一次约定的酒局上,凯撒对我这样说。 那天我心情很差。新来的祝愈师信了谣传,背着我站队。她没有按我的要求及时关火,搞砸我准备了一天一夜,差点就熬好的特效药。这是新的配方,专门对付大面积烧伤。 后来我不得不采取老办法,力大砖飞用祝力把人治好。但事事都依赖祝力,我身上拥有的,就只剩下这点世俗得不能再世俗的价值了。 “你和他人对抗,与外界搏斗,你想实现更理想的自我存在感。当然没问题,我认为这事再好不过。但意外已经发生——生命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必然会发生的。” 出乎意料,我印象中性情不羁,骄傲恣肆的凯撒,竟然高谈宿命论。我肯定不信他突然有了信仰,他压根不会向神请求开解。只能说,他尝试用这种说法推我一把。 好吧,我承认我被说服了。逃避责任,逃避现实,用各种各样的理由粉饰太平,不如坦诚接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还有,我忘了补充。”他腔调怪气,杯子碰到一起发出清脆声音,“如果你的不幸完全是由于自己粗心大意,胡作非为而导致的。那么,请吃一堑长一智,反思一下如何才能预防二次犯错。” 他愉快地摇晃酒杯,一饮而尽。 **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应该在他说完后掐他的腰,让他呛到,大声咳嗽。然后我一边递手帕,一边说:噢,谢谢你,亲爱的凯撒。 回到现实中来,我看看面前的空菜单,再看看还在玩弄我头发的士道,以及不再理睬,慢条斯理喝着酒的绿眼睛男人。 “是我的错。”我承认,“刚才是我欠缺考虑,我向你们的出手相助表示感激。” 士道坏笑,“只是口头说说?” 我忍住不踩他的脚,“这顿饭我买单。” “我没意见。”士道指向菜单,“那你快点吧,再帮我加一份碳烤羊后腿。喂,冴,你还要什么,最好是贵的那种。” 冴回以冷漠的眼神,仿佛在嫌弃。 我也嫌弃士道的不厚道。想揍他,把他眼睫毛一根一根拔掉。 “别这么热情地盯着我嘛。你一看就不是我的菜。而且你不太机灵,会感情用事,审美和戒心都有待提高。最容易被那些细胳膊细腿的白净贱人骗得团团转。呵,傻姑娘。” 士道脸皮厚得惊人,对自我粉饰和嘲讽别人有相当的造诣。 我听到自己咬紧后槽牙,两排牙齿发出沉钝的摩擦声音。 “好好好,我认输,是我说错话了。你别哭。” “谁哭了!” 我猛地拍桌子,吓到路过的人。霎时间,周围一片静默。 “抱歉。”我不情愿地道歉,再次磨牙。 “冴,我觉得我们今天还是得自己买单。”士道对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笑嘻嘻地征询意见。 冴依然冷得像冰块,“你说了,你请客。” 士道继续做投降状,识趣地不再问,然后他点了一杯无酒精饮料,两份碳烤羊后腿,再想了好久,一边观察冴的表情。最后,他要了一份生鱼片。 一看这生鱼片就是给冴点的。菜被端上桌,我看见铺在大量碎冰上的剔透鱼肉,新鲜柠檬和薄荷作为点缀。这实在是符合冴的气质。 这时再仔细看他喝的酒,透明酒水配以大量冰块和薄荷,一看就很清凉。 士道说:“这是白蜘蛛,用干伏特加和白色薄荷利口酒调的。” 谢谢你的说明。我在心里说,但绝不口头表达。似乎看出我在闹别扭,他耸耸肩,显得不在意,“顺带我这杯是凯匹路易斯加。干伏特加、酸橙,再加一点蔗糖。味道很好,我会在一天中的任意时刻享受。但你就别想了,你只适合——” “只适合喝草莓汁,对吗?”我端起摆在面前的中号玻璃杯,对着士道摇晃,“先生,我参加工作有两年了。也不是没喝过酒,像是杜松子和白色苦艾酒。” 士道仍一副愉快的微笑表情,显得悠闲且轻薄。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开始动刀叉,切下大块羊后腿肉,“我允许你小气地只在心里感谢我。因为有我出手,你等会儿才能安安全全离开这里。否则等到明天,后天,大后天,直到世界末日来了你都出不去。这里多得是有钱但又攀不上关系,对祝愈师滋味朝思暮想的三流美食家。” “……” “你不赞同?好吧,我换个形容。他们是混蛋,十恶不赦的那种。这样呢?” “……谢谢。” “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听错了。”我插起盘子里的小番茄往士道嘴里塞去,“我什么都没说。” 他囫囵咽下,缠着我追问。我专心吃饭,装作听不见。 这时,冴已经把整盘生鱼片吃完了,全程没发出丁点儿杂音。他擦嘴的姿势也非常优雅,实在挑不出一点毛病。 “给我。”他突然对我下令。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帽子,给我。” “好、好的。” 我再次被他冷清又强势的气场慑住,双手把帽子呈上。士道也不纠缠了,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看着。 只见冴取出一只皮革小包,里面竟是数枚纯度很高的水晶和天然宝石,还有几颗异色珍珠,像是非常稀少的绿珍珠和蓝珍珠。 冴不会是正在游历世界的某国王族吧? 我张大嘴,转过头征询士道。 “不。”士道摇头,“他就是个普通佣兵。” 一点都不普通! 我坚决反对士道的形容,对冴的身份和实力越来越怀疑。这人太深不可测,太强了! 无视我和士道的叽叽咕咕,冴沉浸在自我世界中,把几颗白水晶和绿珍珠单独放一边,然后挨个拿起在帽子上比划,像在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过一会儿,他似乎心里有数,又取出针线。 一个会针线活的佣兵,还是男人,性格那么冷清,带点自我中心和孤僻色彩。 我惊呆了,也知道冴接下来要做什么。 “那个,您不用破费。这是在是太——” “别打搅我。” 头都不抬一下,冴简单直白拒绝。我惶恐得脚指头也缩紧,努力地再次劝说,“您这样让我感到——” 仍然没抬头,冴把眼皮抬高一点点,望过来。他知道自己眼神的力度有多强吗,我一瞬间就噤声了,好一阵后才敢说:“您说了算,都听您的。我……我感激不尽。” “嗯。” 冴用极其微小的幅度点头,喉咙里发出简短的回应声音。 顿时,我非常佩服士道,他竟然能和冴坐在同一桌,在这堪称冰天雪地的气氛中吃饭喝酒。 士道安然接受我转变的态度,非常享受,又调侃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意味深长朝冴看去。 “再吵我把你的嘴缝起来。” 冴把线穿好,针尖有意对准士道,细微而锐利的光点晃动几下。 我看着那十分纤细的长针,好奇冴要如何用它在硬物上凿出空隙。本以为这针有特别之处,实际上,冴的方法却是凭空凝出一团水花。 魔法? 还是非常纯粹的元素魔法? 根本没法把冴和“普通”二字联系到一起,他就算什么都不做,走在人群里也被一眼发现的。 我不断吞咽讶异和惊叹,看着他控制水流。略带肆意和优美的线条,在他指间不断变细再变细,最后纤如发丝的水线眨眼间贯穿水晶和珍珠,为穿针引线留出大小合适的缝隙。 像一场精妙绝伦的手术。 他行云流水的动作令周围悄然静谧。仿佛这里不是酒馆,而是更加清雅,更加幽闭的地方。 “戴上试试。”他把缀上首饰,突然变得贵不可言的帽子还给我。 “谢谢。”我接过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所以没有真的戴上,感觉脖子会被压垮。 “走。”他又说。 诶?我没反应过来。 “现在就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毫无征兆,冴开始下逐客令,飞快收好针线装进包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只是一个在酒馆打发中午时间的自由佣兵,悠闲地摇晃酒杯,在冰块相互碰撞的轻响中细细回味。 “也是,这地方乌烟瘴气的。听话,快走吧,做个好孩子。”士道也催促我,故作不舍地挥手说再见。 紧紧捏着帽檐,我垂头看一眼变得流光溢彩的帽子,识趣顺从,起身做了道别。 “十分感谢你,还有……”我看一眼士道,再看向冴。但不知为何,我突然叫不出他的名字,刚张开嘴,仿佛喉咙里多出一只手,把冴这个音节又拽回去。我尝试几次都失败了。 回忆一下,之前我也没有叫出他名字。没有刻意强调,像是直接称为冴,或者冴先生。所以才没发现这一古怪情况。 怎么回事? “你偷吃了冴的生鱼片,被鱼刺卡住了吗?”士道用玩笑话调侃我的异常。 冴则用眼神催促,要求我马上离开。至于感谢和礼貌的作别,他压根不在意。 我只得点头致意,把帽子紧紧抱在胸前,快步朝外走。 我以为经过时会被那些佣兵注目,被他们开下流玩笑。但我似乎再次变得透明,谁也没注意到我。 走出酒馆,我在门口徘徊好一会儿想确认这点。结果是我的存在感变得低下,却不至于完全被无视,还没有人把我当空气,直接走过来把我撞到。 这是“一路畅通”真正的效果吗? 我想起伊芙失败的咒语,不禁转头朝酒馆里张望。 “那个……”那位热心小哥在几米开外处,犹豫不决地看我,“是你吗,我应该没有认错人吧?” 我迎上去,“是我啊,谢谢给我带路。” 说完,我心里大惊,接着懊恼不已。忘记找士道问国神的事情了,我真是个糊涂鬼! 热心小哥上下打量我,有些不解,“怪了,明明你就在我面前,但怎么觉得你整个人又隐隐约约的。你喝了什么魔药吗?诶,当心啊,别变成别人拿来试药的小白鼠。” “谢谢你的关心,但我没有碰到这种事。” 他这么一讲,我确认伊芙真正想实现的是这样的效果。现在施加在帽子上的咒语是正确有效的。 但是,冴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意图吗? 我怎么都想不出合理解释。除非他性格再温和些,再健谈些,就像黑名。这样我就觉得说得通,他单纯是在好心帮忙。 我沉思间,热血小哥问起士道,担心我被恶意为难了。 “不,这倒没有。”我摇头。 “这样啊。”小哥松一口气。好在他没有追问更多,转而和我抱怨士道在赛场上的言行。听上去真令人怀疑他勇者候选的身份。 至于冴,他是自由佣兵,两个人有时拼桌吃饭喝酒,就像今天这样。但关系又不算特别友好,大概强者之间才有的相处模式。 我当时笃定冴很强,这预感完全没错。冴强到帝国想拉拢他,他想加入哪个骑士团都可以,随便选择。但冴当场拒绝,从崭露头角到现在始终独来独往,一匹有名的孤狼。 “但我知道冴为什么近段时间在王都停留。”小哥神秘兮兮又骄傲地说,“告诉你吧,他有个弟弟,现在和士道一个骑士团。” 这么说,冴和士道完全不是一个性格,却能一起吃饭喝酒,是因为他想知道弟弟的近况? 嚯,看上去冷冰冰的,但作为大哥还是蛮不错的嘛。我心里发笑。而且,冴的针线活实在太好了,动作甚至要比专门女工还娴熟。 渐渐地,我对冴的看法有了改变,向着好的方向。 和热心小哥说过再见,我继续朝城外走。一路通畅,就算哼起歌也没人侧目看过来,前所未有的体验。 我甚至可以闭着眼睛走路,只要不是自己不慎摔倒,不会有人撞过来,不会有小孩子的弹珠滚到脚下,喷泉池飞溅的水花也恰好和我擦身而过。 怀里的帽子,簇拥的白水晶与绿珍珠中,仿佛有一股能量环绕在我身上。 这是冴施加的咒语所致,所以我眼前自然闪过冴的身影,却又是更年幼的那个他。头发还很长,被风吹起来得像大片盛开的晚霞。 “辛德瑞拉……” 我喃喃自语,又恍惚怔愣。 我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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