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可以预见，当凪说出那句爆炸性宣言后，我的名字一定会以非我所愿的方式在漫城骑士团传开。 在他继续和克里斯说明，试图说服对方的过程中，我完全不敢抬头。说实话，我产生一种错觉，这里是某出戏剧的排练现场，鲁莽热情的主人公向一位有威望的年长者发起挑战，目的是他家里的年轻女眷。 ——我要你的女儿。 实在是太霸道，连敬语都没有，都不是“请您把您的女儿交给我。”这样委婉的说法。 至于其他的角色…… 不多想，千切就像我的哥哥。那尖锐灼烧的视线，要把凪身体瞪出一个大洞似的。如果贸然和他对视，就算是我，也会被迁怒地说教吧。 譬如： 为什么这家伙非你不可？ 是你对他做了什么，还是单纯因为他脑子抽风了？ 我应该早就教过你，遇到这种情况直接朝他□□中间踢过去，狠狠地踢！ …… 对不起，千切，是我意志不够坚定，情不自禁被凪牵着鼻子走。下次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就这样，我一边忏悔，一边等克里斯作为最高指挥官说出结论性的定论。当然，和千切之间也是不敢对视的，大概我今天都不能好好直视他。 “大体情况我掌握了。”克里斯终于发言，“其他人先回去，按原计划做对抗练习。凪，还有你，我有话和你们两人单独说。” “收到。” 凪发出洪亮又满足的回应。他似乎，还在用眼角余光偷瞄我。 还有其他人，千切和玲王用不同程度的专注视线盯我。压迫感越发强烈，我只得看向克里斯，这样缓解心里忐忑。 “听从您的安排，克里斯先生。” ** 团长办公室里，那名少年扈从已经备好茶水。 “祝愈师，见到你平安无事，我感到很高兴。” 他对我点头致意，一边帮凪把长发束起，用细缎带打一个牢固的结。 “刚才闹得真是惊人，我以为有龙要从地下钻出来了。” 龙灾。 这是与地震、蝗灾、洪水等自然危害同级别的灾难。难以想象，如果凪没有驱动白鹿的力量让森林恢复原貌，我们要面对怎样的责罚。 克里斯对扈从使眼色，后者领会，悄声离开。 气氛悄然变得严肃，我坐在沙发上把腰背挺得更直了。凪却还是那么任性自在，端起茶杯不断吹气，一边拉扯垂落的珍珠色耳发。 呼，呼…… 四散的水汽，袅袅飘过坐在对面的克里斯的脸。他放松又精明的神色，让我很难捉摸他内心想法。 白鹿的觉醒，不小的骚乱，提前备好的茶水，显然他会和我们谈很久。 “祝愈师。”克里斯率先看向我。 “是的，请问。” “来漫城后，你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有新的规划或追求吗？” 为什么问这个，我揣摩克里斯的动机，却被他一眼看穿。 “以你自己为中心去思考，我只是话题的引导者。你对自己有怎样的要求，如何确定自己的位置。你只需要考虑想做的任何事情。” 凪这时插嘴道：“喂，克里斯，为什么你也要问她这些问题，你在教唆她吗？她和我们不一样，不需要到前线去。” “质问得好，凪。”克里斯并不责怪，笑道，“想变强的是你，想得到她随时随地支持的是你。现在，希望她远离前线，远离自己的也是你。这世上可没这么两全其美的好事情。” 像被戳到痛点，凪握住茶杯的手指发力，指节绷紧发白。 两个人的对话给了我启发。 一般来说，祝愈师、药师这些治疗人员，自然要待在更安全的后方，太接近主战场反而帮倒忙。 我征询道：“要是后方人员具备平均水准及以上的战斗力，就算和先头部队保持随行，也不至于成为累赘吧？” 克里斯愉快接过我的提问，“那么祝愈师，你能战斗吗？准确地说，你杀过人吗？” 杀人…… 许多片段在脑中闪回，我有一瞬间失神。仔细回想的话，和凯撒成为秘密共犯的暴风雨之夜，并不是我初次尝试的时间，但也不是第二次。 体会杀人的感觉，发生在更早之前，在我来祝圣院之前。那时的我还在诊所给监护人打白工，冒险家和雇佣兵进进出出，他们的经历惊险得仿佛不真实。 第一次杀人的回忆也渐渐失真，我已经记不清那个人的脸，我们从堆满尸体的矿坑里爬出来，然后点燃火药，把这件事和入口一起炸毁了。我没和千切他们坦白，完全做不到。 “姐姐，姐姐！” 凪用力按住我肩膀。茶杯被他往桌上一放。茶水晃出来。 我是被这细微的水声惊醒的。这让我想起那个矿坑，脚踩过积水的坑洼就会发出这种声响。 我差点跳起来，大口喘气。 周围安静得可怕，克里斯一直在观察，他的视线密集得像针，尖锐得像针。理智地，我咬牙承认了，“是，我杀过人。” 克里斯没有表现得吃惊。唯有凪张大嘴，“姐姐？不，不会的，你……” “不，凪。这是真的。” 他们的反应反而让我振作，也有些说不出的不满，就像是他们把我归为弱势的一方，胆小经不起折腾，进而否定我的可能性。 不是这样，我没这么简单。 有些事不是我无法做成的。无论我是祝愈师，还是女人，和身份立场无关。 我恢复平静，也故意用残酷的字眼讲述祝圣院不为人知的秘事。对我来说，平躺在我面前的人，无论受伤的、垂死的，还是已经消亡，其实都一样。差别无非是查明病因，或者查明死因，然后是对应的治疗与下葬手段。 “不是统一装入棺材，埋进土里，一边听着牧师念悼词吗？” 典型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克里斯这么问，我心想他为了凪。身经百战的漫城雄狮，现在正在给未成熟的幼兽上课。然后我像个助教。 真有你的，克里斯。你既是完美绅士，但本质仍是战士，更高级的那种。 我多瞄他一眼，再考虑凪的心情。我已经听说蓝色监狱的试炼如地狱般严苛，而我正在说的东西，对他是另一种残忍。 端详少年隐隐发白的脸色，我心里叹息。 凪，如果你想要继续前进，就无法回避死亡，尤其是表面和你无关，其实与你命运相连的陌生人之死。无论是奔赴的战场，还是平常的现在，到处都充斥这样可怕的悲剧。 我说：“一部分棺材是空的。像是被烈性传染病夺去生命，这样的尸体必须焚毁。” 克里斯有意补充，“嗯，我还听说怀有身孕的女性也不得普通安葬，连坟墓都没有。冲犯祝圣院的规则，就要受到对应惩罚。” 凪瞪大眼睛，“什么规则？” 克里斯抬下巴，示意他应该问我。我暗暗咬牙，克里斯像是有意引起冲突，黄金狮子在炫耀他的獠牙和手段吗。 反正凪完全上当，急切看向我。我不得不解释，“来祝圣院的大部分是军队的人，还有部分上等人，但不包括富贵人家的女性。” 听完我的话，凪瞳孔放大，肩膀一缩。他倒吸一口气。我知道他已经得出答案，但他还是不死心般，开口问，“怀孕的女性其实是祝愈师？” 我点头，“是的。” “她们怀了骑士的孩子，那些来祝圣院寻求帮助的家伙？” “是的。” “她们不能把孩子生下来吗？” “她们没有这个权利。”这话题令我心情沉重。我放在膝头的手交叠在一起，相互紧握，“准确地说，祝愈师无法为自己的婚姻做主。她们为祝圣院效力，祝圣院又为帝国效力。在得到许可之前，所有性行为是为了治疗，而不是孕育新的生命。” 凪像在听天方夜谭，“大地母神不是司掌生育与治愈的神吗，被她注视的你们，只能行使治愈的权能？这就不就是被当做工具在使用吗？” “凪，冷静一点。虽然很残忍，但这就是现实。”克里斯用稍重的口吻安抚，他也眼神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还要继续吗？ 我觉得刚才的话已经对凪造成足够多冲击。身体里流淌森精灵的血脉，白鹿仁爱亲切的特质已经令凪受到煎熬。他是个善良又率真的好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问我，“姐姐，那些让祝愈师怀孕的男人，他们会受到惩罚吗？” “……” “我知道了。” 他沉沉垂眸，聪明地解读我无言的回答，然后握紧拳头捶在面前的茶几。 蛛网状的裂痕肉眼可见，还在不断蔓延。 “对不起，克里斯，我会赔你的。”凪声音里没有丝毫后悔。 “嗯，从你这个月的津贴里扣。” 克里斯从容回应，续一杯茶，可刚刚端起，咔嚓——茶几彻底四分五裂，还热烫的茶水洒满地毯。 这有些狼藉的一幕，让我觉得话题应该被拨正，就算是想加深凪的认知觉悟，还有对我进行试探和了解，已经足够。 “这不正常。”没想到凪最先打破沉默，“我还小的时候，有人在墙上贴征兵令。因为我是男孩，长官模样的男人没有和我父母说什么。但是他会骂只有女儿的人家。想要更多军人，又要杀死怀孕的女性，为什么，疯了吧？” “因为……” 我很难三言两语回答这个问题，仅仅从祝愈师的角度讲。 “我们得到大地母神的加护，就像一棵汲取生命之泉长成的大树。大树给人荫庇，也允许别人折断一些枝条，采摘花朵和嫩叶，只要不伤及她的主干。但是否要结出果实，这全凭树的意志。” 凪抬起那颗聪明的头颅，频频眨动的眼睛暗示他在思考，他再次得出答案。 “那些祝愈师是自愿怀孕的，她们想生下侵犯自己的男人的孩子？疯了吗，那才不是治疗，完全就是侵犯，我知道的，我听说过。” 像是无法接受，他缓缓站起，一边摇头。 凪竭力隐忍的模样让我感动。骑士团里，这样善良的明白人可不多。 我放轻语气，说：“个中详情我也不清楚，可能是那些骑士花言巧语欺骗了她们，也可能是她们已经精神失常。但无论如何，在祝愈师允许恢复女人这一身份之前，她的身体，她全部的力量不被用作孕育生命。” “疯了，真是疯了。” 猛地坐回去，也像是身体脱力自然倒在沙发上，凪重复说着他进办公室后说得最多的字眼。 这样消沉而愠怒的凪，看得我心里不是滋味。我决定出击，对上克里斯视线，“言归正传，克里斯先生，现在是我的回答时间。” “做好将来的打算了？”他反应得很快，期待地看我。 我点头，说：“我想与先头部队保持随行，尽可能保证医疗援助全程覆盖。”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危险，除了危险还是危险。” “而且是全军覆没的危险。你的随行会让我们的尖兵分心，医疗人员就是如此重要，堪称仅次于指挥官的第二心脏。” “您也说了，让我以自己为中心去思考，考虑最想做的事情。我只是在陈述本心。留在后方等待只能拯救能够拯救的人。但留在一线，我有机会救我想救的任何人。” “嗯，继续。” “在这之前，我也有考虑给先头部队上课，一定程度普及正确的急救常识和手法。等把伤员送来时，已经来不及的悲剧实在太多了。” “为什么最终放弃这一想法？” “没有可行性。军人的必需品是武器，不是药品。他们只盯着敌人的首级和胜利，看不见也不在意周围倒下的人。我可以理解，也赞成一流的军人不需要为战斗以外的事分心。那些是我该考虑的事。” “听上去，你想成为左右战场之外一切胜负的人，你会是一员奇兵？” “当然。如果被入战斗之中，我很乐意把药品变做毒药使用。残酷的实验在祝圣院毫不惊人，其实司空见惯。地下有一条密道和监狱直接相连。” “七步之内刀剑更快，希望你掌握必要的近身技巧。” “我会的，这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很好。” 面对我有些狂妄的愿想，克里斯还能笑得这么满意，真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但就气势上讲，我已经占了先机。而且我说了这么多，没有一句不是经过大脑才脱口而出的。我有在认真考虑将来。 一定有救不了人，也一定面临你死我活的险境。 真正在战场上，前线和后方之间只有地理距离，但本质是命运的共同体。就算是败北，也真想亲眼见见到底是怎么输的，到底是敌人胜出一筹，还是领导层的作战指挥能力太差。 “我不赞成。” 凪发出声音。 “姐姐，你的想法太激进了。”他态度坚决地否定，“单纯拿蓝色监狱的试炼为例子，你非要留在最前方，就算是我……我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啧！总之，你不如教会我们如何保护自己，哪怕是最基础的包扎。” 我态度也很强硬，“不行，凪，这是本末倒置。” “为什么？什么本末倒置，我不明白。” “因为现在是我在追赶你们。” “唔！？” “我在追赶你们，从后方直到先头部队。” 我直视凪的眼睛，希望把内心想法全部传递给他。 “你不需要回头看我，谁都没必要为我慢下脚步。我自己会追上去的。你以为站在那里等我，我就会感激跑来握住你的手，两个人相互说着鼓励地话一起前进吗？” “这，我……” “这种事不会发生。要是你真的那样做了，我会瞧不起你，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我只会把你甩下。因为我一直在朝前看，朝着你本应该待着的地方” “……” 凪缓缓闭上嘴，震惊得发不出声音。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以这么重的口气和他说话。但现在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得让他切实明白，我并不会贯彻温和忍让的姐姐形象，这充其量是我性情的部分，很小一部分。 以处女之身离开祝圣院的我，时至今日，我已经是一匹相当难驯的野马。 “你的心意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克里斯手撑着膝盖站起，像看了一出极为精彩的好戏，他眉梢也带着惊喜， “漫城骑士团本就是洋溢速度与激情的军队。优秀而野心勃勃的祝愈师，你的加入一定会掀起前所未有的风暴。但在这之前，趁现在还风平浪静……” 他完全站直了，对我和凪露出灿烂笑容。 “你们动身吧，把自己搞出的乌龙事件向其他骑士团好好解释清楚。” 什么？ 我和凪瞠目结舌看向彼此。 刚才，克里斯在说什么？ “别愣着，动作要快，务必在他们的人以兴师问罪之姿，气势汹汹来敲我办公室门之前。” 克里斯再次催促。笑容依然灿烂的脸上，洁白的牙齿却闪烁一道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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