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十七年，我第一次意识到森林存在暴走一说。 脱离人的平凡，蜕变为森之白鹿，凪的力量引发前所未有的骚动。他跑过的地方，草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茁长，仿佛时间被按下快进键，绿色潮水以数十倍甚至更快的速度蔓延，完全决堤。 “不行，凪！不能扩大影响范围了！快停下！”我估算现在的受灾面积，一边回头望。 根茎、藤蔓、嫩芽和异变为常态十倍大的花簇朝我们涌来。白鹿是森精灵的一种，在林中受到欢迎再正常不过。但眼前这一幕，与其说是欢迎，更像是要淹没我们。 所以凪理所当然拒绝道：“不可以停下，会被吃掉的。” “但是那边就是闹市区了！” “就算是闹市区、啊，危险。” 凪眼尖发现足下土地骤然裂开，地下河也沸腾了一般大量喷溅。虽然凪反应惊人，也一下子跳到高处树梢，我们还是被淋了一身，头顶还出现一轮彩虹。可这斑斓的景色中，绿色植物兽潮一样奔涌，把我们团团包围。 无暇看风景，我和凪为正被剧烈撼动，摇摇欲坠的大树感到遗憾，用苦恼的眼神四目相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是对我的惩罚吗，我只是想和姐姐单独相处。” “说不定是惩罚，但我会和你一起承担的。会发生这种事，我也有责任。” 我把祝愈师和白鹿之间存在良好相性的事说给凪听。他微微睁大眼睛，“竟然是这样。”轻声感叹，他在大树轰然倒下前跳到一条蛇一样扭动的粗大藤蔓上，用异于常理的姿态在上面奔跑，向着更高处。 “是你让我‘进化’了。”凪说，“但是远不止如此，一定还可以做到更多。再次对我使用祝力吧，姐姐。我有信心可以让它们安静下来。” 凪跳跃穿梭，一边避开其他藤蔓层出不穷的袭击，一边请求道。看着他仿佛跃动着火焰的热情双眸，我竟然答应，不禁点头。 “好……” 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祷词，我捧住凪的脸，伸长脖子，将嘴唇印在他额头，借用这样的仪式增幅我身体里大地母神的力量，更纯净明亮的绿光将我们包裹。 拜托了，凪。 我想象森林的精灵，姿态雄健的白鹿，还有那仿佛可以托起星月与繁星的气派犄角。 刹那间，周围的风变了方向，如被驯服般在我们身边打转。无数只透明的巧手用园丁般的动作化解藤蔓缠绕。我睁开眼看见这一幕，惊讶地更紧地搂住凪。 透过肌肤，传来温暖丝滑，却又毛茸茸的触感。 我怔怔转头，如古老书籍中描绘的神祇，一只圣洁美丽的生物近在咫尺。我抱着他，抱着悄然中化形为白鹿的凪，一起悬停在半空中。 一对鹿角如月光般皎洁，从他散布淡金色纹路的头顶长出。新芽萌发，力量怒生。无尽的生命力从这具兽身中迸发，深深撼动我。 这就是凪血脉的觉醒，真正的姿态…… 我屏息，无比虔诚地注视。 一路追赶，奔涌不息的花草林木在白鹿无声睥睨中变得温驯，天上浮云一般，自舒自卷，自聚自散，轻快而有条不紊地恢复原本姿态。 像抹布一样被反复搓拧，皱巴巴又坑坑洼洼的土地也被一层青草覆盖，地下水涌出的洞眼里长出青葱的树，树上很快开出雪白的繁花。 弥散在半空的水汽渐渐散去。彩虹的颜色隐入晴空万里。 “就像这些花。那天晚上你来我。月光洒在你身上，你就像一朵白色的花。” 耳边传来凪的声音。 我再次转头，这次看到的是熟悉的娃娃脸，肌肤传来的触感也是人特有的光滑温热。手臂的力量柔和而又强健，我再次落在他中。而我们还悬停在半空中。 “凪，你刚才……” “我不是说刚才，我是说你到水边找我的时候，” 凪皱起眉毛纠正，低头凑得更近，几乎和我鼻尖碰着鼻尖。他那长得过分的洁白发丝也顺滑垂落，一缕一缕拂过我面颊。 “我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每次被你触碰的时候，我就像复活了一般。你是特别的。” 他的形象、眼神、气质，仿佛连心境都忽然变了。我不禁想起刚刚的白鹿，他的姿态是雄健的，矗立在空中，高视阔步而俯瞰一切。 “姐姐。” 凪在我出神之际唤我。我匆忙摆正视线，心脏起了之前未有的颤动。 “我、我在听。” “说谎，你刚才在想什么？明明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 他没有发觉吗，自己短暂化形为血统中的另一生物，这样平息了森林的暴动。而且鹿角也长出来了，虽然形状还很稚嫩。 就在我和凪相互赌气般看着对方，氛围渐渐胶着时，不远处传来几声叫喊，伴随马蹄飞快蹬地的响动。 “凪，给我放手！” 千切一马当先，声音尤为响亮，带着十足的穿透力。我条件反射地心里一乱，竟用力推凪，非要挣脱他怀抱。 摇摆的视野中，千切飞扬的红发旗帜一样吸引我目光。我觉得他是如此亲切，真是我的救星。 忍住不喊出他“大小姐”的昵称，我趁凪还没反应过来，朝他手上咬一口，“松手！”他在我命令般的声音中无比震惊。 我也趁机脱身，然后自由落体。 但是什么都不用害怕，就像那天晚上的重逢，也像从前无数次打猎结束后的嬉戏，无论我从多高的地方跳下，千切都能接住我。 我安心闭上眼，听着周围大呼小叫的声音，一边骄傲地弯起嘴角。 没关系。 不会有事的。 只默念这么两声，我就像陷入一片温暖的沼泽，掌心触着细腻柔顺的发丝，面颊贴在有心跳声传来的地方。仿佛除了自己，这个世界终于出现第二个生物。在这样的怀抱里，不动也不想移开。 就说吧，一定不会有事的。 同样倒在地上，做了我人肉垫子的千切却抱怨，“你也太乱来了，祝愈师小姐。” 又在其他人跑过来之前，他极小声补充，“野马，疯丫头。” 我无声地笑，微微揪紧他衣襟作为回应。 “千切，祝愈师小姐，你们还好吗？”玲王下马，第一个赶过来，又朝天上大喊，“凪，你怎么搞的？为什么你在这么高的、等，等一下！别直接跳！” 从玲王逐渐惊慌的声音中听得出，凪重复我的行为，不过他不需要谁去接。 我听到重物落地的闷响，被千切扶着坐起，我一边看到半蹲在地上的凪，低垂着头，刘海遮住眼睛。我看不清他的脸，却直觉他在生气。 留意到他手上的牙印，我心虚了，下意识贴紧千切。 千切很体贴，帮助我站起来后，扶着我肩膀的手没有撤走，仿佛随时都可以把我护在身后。 紧随玲王脚步，另一些漫城骑士团的人也来了，我不认识，但团长克里斯赫然在其中。想想也是，刚才我和凪可是闹出了大动静，说不定惊动了其他骑士团。 “你还好吗？”克里斯叫我名字，走近上下打量我。 我敏锐地发现，他瞄见千切放在我肩头的手时，眼神明显变了，虽然轻微。之前克里斯允诺，不会让我与千切立即见面。是我先打破了约定，不再想着依赖千切，我稍微用力，挣脱他，朝克里斯迈出一步。 千切落在我身后的视线带着不解的炽热。 对不起，千切，回头再给你解释吧。我心想，深呼吸后对克里斯说：“十分抱歉，克里斯先生，刚才的骚乱是我引起的，和凪没有关系。是我的违规操作让凪的血脉力量出现紊乱，进而诱发精灵力量的暴走。” 克里斯挑眉一愣，抱起手臂，“你之前在对他进行治疗吗？” 回想起和凪站在树下的场景，我摇头。那时的我单纯是被凪触动，或者被他诱惑了一般，用凝聚了祝力的手指点在他的额头。 “我已经痊愈了。”凪在我身后说话，“但也不能把错都算在姐姐身上。” “姐姐？”克里斯咕哝，朝他看过去。 我也转过身。凪缓缓站直，和我四目相对。他脸上一片宁静，眼中没有浮躁的涟漪。他不生我气了吗？我悄悄看他手臂上的牙印。 刚才听上去，凪在替我回答克里斯，但我发现他始终盯着我一个人。 “又不痛。”凪忽然说。 我胸口一紧，继续看他一步步不徐不疾朝这边走来。这般稳重，真的像变了个人。 当他走得近了，也更加确认，他注意力全在我身上。因为明显的身高差，他修长而白皙端正的头颈低垂，衬着洁净如新浴的，且有光泽的长发。 周围有人惊诧他的美丽，连克里斯也频频注目。 玲王不可思议地确认，“凪，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凪吧？” “应该是。”凪回答道，依然看着我，“应该……” “凪，你进化了。”千切上下打量，语气笃定，“你身体里精灵的力量在增强。” “但远远不够。”凪用一根手指指向我，目光终于移开。他笔直看向克里斯锐利的金色眼睛，“不是治疗，只是想变得更强，所以我想要这个人更多地触碰我，不行吗？” 克里斯竟爽朗笑道：“也就是说，刚才的骚乱不是意外，只是私欲？” 凪点头，“是的，我需要祝愈师（姐姐）。”他再次注视我，“很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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