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势欺人之后，我突然感觉自己跟这个家的联系紧密了起来，会在院子里陪妈妈安安静静的修剪花枝，也愿意登门去叶唯那个富丽堂皇的家里串个门跟大伯母聊聊天，就连一向威严的爷爷看着都没那么严厉了。 晚上的时候路过爷爷禁闭的房门看到里面透出来的灯光，甚至有种敲敲门提醒他早点睡的冲动。当然最后还是作罢了，十二点还不睡觉也并不一定是思念我爸，人家也可能是在关心国家大事呢。 陵园送葬的那天并没有故事里必出现的凄风苦雨，立冬后少见的暖阳悬于朗朗晴空，一路蜿蜒的山道两旁是并未凋零的绿意。如果不是目的地肃穆的墓碑林立其中，甚至会让人误以为这是“天初暖，日初长，好春光”的郊游。 手边的黑色雨伞毫无用武之地，我扣上一顶黑色的鸭舌帽，随着众人往预定好的墓碑处走去。之所以准备了雨伞和帽子是为了防止到时候哭的太惨可以用以遮羞，但不知是之前哭过太多没了眼泪还是看着花瓣在熟悉的面孔下微微摆动，我竟觉出一种莫名的踏实与平静。 从前他总是离我千里万里那么遥远，现在我们只有咫尺之隔，只要我想他，随时都能来看他了，再也不用等待迟迟不来的电话。 老爷子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嘴唇颤动不知想跟爸爸说些什么。我已经很久没好好看看他了，原来雷霆万钧的老爷子也会长出白头发呀，风吹过，一簇一簇的像是枯败的绒花。人都说世上最难以承受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回北京的路上我还在想，爷爷会哭吗，是悲痛于幺子的早逝还是为逆子终于不再给他丢脸而舒口气？他会不会后悔因为自己当初的阻挠让儿子远赴千里，会不会后悔当初没给儿子多一点的包容和称赞，都不得而知了。 逝者已矣，好像再追究这些变得毫无意义。 我完成了自己内心的祭奠便不想多留，跟叶唯打了声招呼就转身往出口走去，置身于一排一排的墓碑前并没有让我有丝毫恐惧，因为它们就如同万家灯火一样，藏了一个又一个属于别人的故事。 绕过最后一排墓碑就到了出口，我迎着日光远眺，远处飘飘洒洒的枫树下竟站着一道熟悉却又意外的身影。他的黑色呢子大衣在微风里轻轻掀起又落下，温柔的像是蝴蝶的翅膀。那张脸被他怀里的东西遮住了一半，只露出英朗的眉眼，里面却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我跑上去有点不敢置信的打招呼：“顾勉？” 他点点头，表情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今天来扫墓，真巧啊能碰上你。” \"是吗？” “真的，我姥姥姥爷的墓都在里面，进门左转第二排。” “哦......” 原来不是专程来找我的，也是，我也没跟他提起过具体是哪一个陵园。 我转念又觉得奇怪，伸出手指点在他抱着的半人高的玩偶熊的鼻子上：“所以你抱着熊来祭拜？” 顾勉笑的赧然：“路过一家玩偶店顺便买的，想着万一能遇上你呢。” 他把玩偶熊推到我怀里，毛茸茸的触感顿时温暖了满怀。 “它叫抱抱熊。”顾勉介绍道。 我把下巴磕到大熊头顶上，闭着眼睛感受因为他刚抱着还未散去的暖意，就好像真的在拥抱一样。 “我......出现的是不是有点不自然？”口气是玩笑的口气，但我能听出里面隐隐的紧张。 我睁大眼睛认真的看着他：“顾勉，此时此刻能见到你真的很好。” 我们走了很长的路去坐公交车，安静的山道上偶尔有上山的车辆驶过，除此之外就只有两人一熊慢吞吞的走。 抱抱熊头顶的毛软乎乎的，我每走一步就会蹭到脸上一次，心里长得刺好像都随之被软化。 我率先开口：“树洞今天营业吗？” 顾勉微笑点头：“随时欢迎光临。” 我轻轻张开嘴巴缓了一口气，开始了自己悠远的回忆。 人生头一回，我可以不带太多主观情绪的分享自己家里的事情。 我告诉他我的爸爸出生在一个富庶却严格的家庭，这个家里有一个希望儿女成就超越自己的父亲，但我的爸爸却在这种期许中滋长出一个自由的灵魂和一份不肯泯灭的梦想。 两相碰撞后的结果是三败俱伤，那个被误伤的自然是渴望平静生活的我和我妈。 故事的结局是威严的父亲无法再忍受不求上进的儿子，追风的儿子也不肯再屈就苟且，于是抛弃妻女选择异国他乡追梦，被抛弃的妻子听从了那位老父亲的建议选择离婚重新开始。 一口气把憋在心里太久的话说出来后心里好像没那么沉重了，但另一个担忧又浮上心头。我有点担心的片偏头看看顾勉：“没想到吧，我一点不像看起来那么单纯。” 顾勉非常严肃的摇头：“我从来没觉得叶岑同学单纯过。” 我气结：“真是火眼金睛，一下子就能看出我内心阴暗复杂。” 我的恼怒没有引起顾勉的愧疚，他反而笑起来：“叶岑同学语文怎么学的，单纯的反义词是复杂吗？” “不然呢？” “是丰富多彩。” 面对如此博学的理工男，我竟无言以对。 他不再嬉笑，正色道：“叶岑，不要因为有这些你自以为不够磊落的想法而自责，哪怕是庙里供奉的泥塑观音都希望自己能镀一个金身，更何况我们普通人。有私欲，有恐惧，有愤懑，有迷茫。这些情绪才体现了我们作为人的人性。叶岑，不要羡慕那些毫无瑕疵的瓷娃娃，你的心思百转嬉笑怒骂都比那些无暇更珍贵和动人。” 呃，我好像发现了自己另一个人性光辉点--我还虚荣，听着他的话，我好像又羞赧又开心。 “那现在呢，你的想法已经改变了是吗。” “你又知道了。” “合理推测。”顾勉伸出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如果不是想放下了，本树洞估计也没有开张的机会。” 哼，就不能是因为树洞自身吸力太大么...... 还是正经一点吧，我吸了一口气，继续沉浸回刚才的情绪里去。 “直到爸爸去世，我以为自己会崩溃，所有的怨怼积攒到了顶峰会爆发出来。但原来我的心境悄悄的发生了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变化，那些戾气好像悄无声息的化成云烟消散不见了。 那天吼给沈赞的话其实也是说给我自己的。 我们其实都站在一个名为自我的点上，脚下四面八方的箭头指向各种社会身份，比如父母、子女、配偶、兄弟姐妹、学生、员工等等。我们每往一个方向走一步就是在偏离其他的方向，所以对于你没有选择的关系就是背叛、疏远。所以怎么选其实都会辜负别人，爷爷选择望子成龙的期望偏离了儿子的亲近，爸爸对梦想的追逐偏离了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妈妈放弃等待选择自己的新生活偏离了我对贤妻良母的定义和对美满家庭的渴望，我的怯懦狭隘偏离了为人子女理应回馈父母的理解和成全。我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要求身边所有的人按照我的期待做选择，可我忽略了他们生来不是为了做我的父母、我的爷爷、我的家人，他们是顶着属于自己的名字活着的独立个体，他们首先该做的是坚守自我。每个人都应该首先朝着自己渴望的生活前行，在此基础上尽量满足别人对自己的要求才是最大的善良。叶岑首先是自己，然后才是一个美满家庭或破碎家庭的女儿。别人的闲言碎语我更没有必要在意，那些人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路人，我怎么能因为他们随意指的一个错误方向就闷头一路走向深渊呢。 所以我不说原谅爸爸原谅妈妈原谅爷爷，因为我并没有立场这样颐指气使。他们只是在选择他们自己的人生，并且已经尽可能的顾及我的感受，所以我理应感谢的。“ 顾勉笑着看我，伸手拍了拍抱抱熊的脑袋，说：“岑岑真的长大了。” 我略有不满的鼓鼓腮帮，岑岑的脑袋就在这儿，你拍什么熊头。 背后青山依旧，苍翠的青松仿佛不是在送别亡灵，而是在指引下一个更美好的轮回。 爸爸，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叛逆期已经过去了，你的尖尖真的长大了。 远处公交车的笛声传来，顾勉问我想去哪里，我霸气一指前方：“下一个美好的旅程！” 但这种抒发性质的表达其实比较抽象，事实是顾勉把我护送回家后我俩就各奔东西相约学校再见了。 高中课业繁重，再呆了一天我跟妈妈便要回山海了。我对爷爷的心结虽然算是打开了，但这么多年的生疏让我面对他时仍是有些不自在。临走那天他提着我的行李箱把我送出门，宽厚有力的手在我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岑岑，有空就回来看看。” 我点头应答，心里不再是敷衍。 我们的车已经开出很远，我回头冲他摆手，小时候看着伟岸的身躯在风里已经有点佝偻，但他站在那里仍像一棵树，一棵永远扎根在故土的树，一棵永远等待儿女回家的树。 按原定计划叶唯是想跟车送我们回去的，但我突然很想跟妈妈单独相处相处，便提议我们两人去坐高铁，叶唯没有再坚持，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嘱咐一些繁琐又零碎的事情，像个小老头一样。 我有点遗憾的想，可惜了我哥这弯曲的取向，不然以后找个嫂子生一个女儿，他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不过这样也好，便宜我了。 临走之前，我把书架上的相册都装进了行李箱里，漫长的路途中因为有了回忆的陪伴变得像玻璃窗外的太阳一样暖洋洋的。 翻开第一页，是爸爸妈妈第一张合照，女孩羞涩男孩阳光，两人迎着摄像头笑的明媚如春光。 “妈，你那时候一定有很多追求者吧，为什么会选爸爸？” 妈妈看着膝上的相册，神情专注温柔，好像时间筛过了他们的争吵与分离，留下的只有缱绻美好的回忆。 “喜欢你爸长得帅，还很有才华，对于自己的热爱那么执着。可是后来也是因为这份执着，我们渐行渐远。” “你会不会怪他，在爱情梦想不冲突的时候他什么都要，但后来出现矛盾需要取舍了，他只选了梦想。” 妈妈戳了戳我的脑袋笑嗔道：“你爸才不是你说的那种功利心强的人，我们两个人的分开也并不是价值观出现了矛盾，而是发现两个人喜欢的生活截然不同。你爸其实一直想让我放弃工作跟他一起天南海北的闯，你别以为他在外面很苦，他其实享受着呢，他呀最喜欢踏遍这万里河山，天生就是一个流浪汉。但我呢骨子里最是喜欢安逸简单的生活，画画做饭种花种草陪着我们岑岑闲聊天。我跟你爸就像家雀和大鹏，各有各愿意待着的天地，各有各的自在逍遥。时间越长，这种不合适越明显。我们仍相互欣赏，却实在不适合一起生活。” 我终于能安安静静的听妈妈讲属于她自己的人生故事，不再掺杂自己的私心和执拗。 \"那黎叔叔呢？“ “他呀，是我的高中同学，比你爸认识的还早。“ 我有点惊讶：“黎叔叔不会一直再等你吧。“ “那是童话里的说法，拿你黎叔叔那个一点浪漫细胞都没有的人的说法是他高中喜欢我暗恋我但是不敢表白，当然了他表白了我肯定也不答应。后来我留在了北京结了婚，他也就没了念想，自己还是得该干嘛干嘛。可惜运气不好没找到合心意的，就找了一个各方面都般配的结了婚。后来两人发现在一起不光没有幸福美满的生活还挺耽误自己事业的发展，索性利索的离婚双双回归单身。后来我带着你回来，他从同学那里知道后就过来找我问我能不能跟他凑合试试。坦白讲当时我都没想起他是谁，他就跟自我介绍似的把自己生平履历介绍了个遍，还拿出一张纸给我分析他性格的优缺点。我从上学开始身边接触的不是学文学就是搞艺术的男孩子，从没见过这种死板木讷的二百五，觉得还挺新奇的。” 我客观的帮黎叔叔说话：“人家黎叔叔才不是二百五，他情商高着呢。” 妈妈笑着点头：“是啊，我以前总觉得学艺术的男人才会浪漫，这把年纪了才搞明白，浪漫不是风花雪月，而是让周围的人觉得自在舒服。” “妈，如果人生重来一次，你会选择跟黎叔叔从一而终吗？“ 妈妈把相册合上抱在胸前像是回到了腼腆的少女时代：“我还是会喜欢你爸爸，因为他耀眼迷人。我也会选择跟他结婚，因为我因此有了我最宝贝的女儿。“ 大庭广众的，有点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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