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长平早就候在府内的书房,只听小厮道:“郡主,谭公子到。” 谭衍臣今日身着青白的长衫,发丝被上好无暇的玉冠束起,腰系素带。迈入房中,见薛长平微微躬身,道: “今后,在下便是郡主的老师了,希望郡主这些时日能够学有所成。” 两人见面都是心照不宣。 薛长平面上带笑,立即起身从书桌后绕出来,谦谦躬身低眉道: “长平,见过老师。” 小厮退下,这书房就只剩下二人。 “郡主这些时日在府中可有读书?” “这些时日大病初愈,和朋友去府外玩得多。” 谭衍臣听闻,放下手中抱着的一摞书,问道: “劳烦郡主写几个字与我看看?” 薛长平闻言怔愣,突然有些窘然。 叫她去读书画图她是没问题的,但是写字她可是从来都没练过!那边塞上吃饱肚子都算不错,她生病也不敢教客栈里的人知道只因药材昂贵,更别说买来笔墨纸砚学写字了。 薛长平叹气,诚恳道:“我不会。” 谭衍臣一副“预料之中”的神情,嗓音清冽:“虽说你会读书,但不会写字可不行。” 若是叫人传出去,一国郡主不会写字,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谭衍臣从一旁带来的书册中抽出一本来,递去:“这是正楷,你先日日练习这份字帖,等临完了,再挑你喜欢的字练习。” 薛长平接过那帖子在手中快速翻了翻,楷书是较为端正的字体,笔画清明,想来也好练。 薛长平拿起毛笔蘸了墨便想上手试试,跟拿筷子似的执起笔杆子就要落笔写,一旁的谭衍臣见状挑眉,实在有些看不下,便抬手挡住她落笔的手。 “还是先教你如何握笔罢。” 说着从桌子对面走到薛长平身后来,谭衍臣比薛长平高大许多,整个人的身影将薛长平笼罩其中。 薛长平感觉有些不习惯,那人动作间,她嗅到一丝冷清淡雅的兰香,这香味如雨中草木,又如清晨花露,朦胧而馥郁,叫人心静神凝。 身后谭衍臣温润的声线如同潺潺溪流。 “写字当入木三分,好字当神形兼具。但你今日初学,不可过分用力执笔,手放松一些。” 谭衍臣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覆在薛长平的手上,男子温凉的指尖贴着薛长平的指骨,薛长平听着谭衍臣的教导,变换握笔的姿势,微微放松了些手指上的力。 “很好。” “切记运笔挥舞时不可歪斜,让笔倾倒一边。执笔对了,你才能控制好字迹走势,写出有力的笔锋线条来。” 谭衍臣一边口中复述,一边带着薛长平的手握着笔游走在白纸上。 落墨,一撇一横,一竖一捺。 纸上赫然出现“长平”二字。 薛长平看着第一次被写在纸上的自己的名字,竟突然觉得有些道不明的神奇。 谭衍臣收回手,退开几步,道:“识人名为先,亦当作观照。你学写字后,当先学学如何写好自己的名字——” 随即又道:“这名字倒是适合你。” “适合?”薛长平侧首望向谭衍臣,有些不解。 长平。 她自出生以来,所经历的一切,似乎都和这两个字根本没什么关系。 谭衍臣欣长的身影立于窗前,日光透过窗棂,一室光转静谧,只听他缓缓道: “长,乃意味永恒不朽,是对应坚,忠,毅。即便艰难困苦亦不屈不挠,持之以恒,做忠贞不二之人。” “平,乃是平谐和定,是对应谦,和,正。万事面前心如止水,不骄不躁,临泰山崩而不改,守本心以不偏不倚。” “你这名字,取得是至善至美,字简意赅。” 薛长平听了谭衍臣的解释,一时握着笔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她其实都不知道这名字究竟是谁取的。 只依稀记得到自己会说话的时候,别人问她叫什么,她张口自然地告诉别人, 她叫薛长平。 她生不知父母,名不知来处。 薛这个姓是她听来的,一个很有名的人的姓氏,那人是谁,她不知道。只知道这姓氏不多见,她那时候就喜欢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过任何与她的名字相关词藻华丽的解释,亦没有任何人告诉她,她这名字是何意义,只觉得平凡不错,也适合一个女娃。 却不知其中乃蕴含至简大道。 今日谭衍臣恰好教她写字,第一个教的她,便是她的名字。 还赋予了这名字如新生一般别具一格的释义。 坚,忠,毅。 谦,和,正。 叫她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心中多了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长平,谢过老师赐义。” 薛长平躬身朝着谭衍臣深深行礼,声诚且意深。 这礼,是她完完全全真心实意地一拜。 她明白,同样的名字在不同人看来,意义是有所差别的。 谭衍臣的这一番解读是在肯定她,又是在告诫她当如何做人做事。 做她薛长平。 若说先前薛长平心里对谭衍臣还有几分禁戒芥蒂和小心防备,还有之前谭衍臣所说的他“不可”信,那也是限于她们在云谲波诡尔虞我诈的朝堂风暴之中。 但是此时此刻,他是老师,而她是他的弟子。 老师对弟子,只会倾囊相授,寄予厚望。 无关其他。 薛长平心中由衷对这位皓玉公子生出钦佩来。 怀纳清风明月与这天地山水,当真是光风霁月高风亮节, 不负这公子盛名—— ······ 授课第二日,薛长平仍就在屋内练着字。 房内烛火昏黄,屋外雨声淅沥,天色昏沉。 但这屋内却叫人心神宁静,谭衍臣捧着书卷坐在一侧的楠木太师椅上,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捧着书卷,低首静读。 薛长平则站在那一张红木的桌前,握着笔如临大敌地临着字帖。屋内无有一人出声,静谧安然。 薛长平临完了一面的字,甩了甩酸胀的胳膊,忘了放下笔便不小心将笔上的墨汁溅到了自己的衣袍上,余光小心地瞥了眼一旁的谭衍臣,见他没注意到自己这边的动静,又侧首望向窗外的雨打竹叶有些出神。 眼前最远能看到的是白墙院里的竹子,只看到滴滴答答的拍打声,近处雨水从屋檐滑落如断了线的珠子连绵不绝,天地浮漾起濛濛的水雾。 晃神间突然觉得。 这种日子,既是不错,倒也难得。 薛长平收回视线缓了会儿,便抬袖蘸了些墨低着头准备继续写。下一个正是临写到“忠”字,薛长平落下的笔尖一顿内心一动,看似无心开口道: “老师说我这名字之中,长,有忠之意,要做忠贞不二之人。只是长平有一点不解。” 谭衍臣闻言视线从字句间移开,看向薛长平:“有何不解。” “此忠,是忠于效忠之人,还是忠于自己?这不二,是对君主无二心,还是对心中之志,坚定不移?” “你所说这两点,并非矛盾对立。若是立志精忠报国,既是忠于本心,也是效忠君主。只是你如此问,是看你想做哪一种了。” “老师希望我做哪一种?” “我要求你,你便能照做吗?”谭衍臣余光撇来,眼里意味明了。 薛长平闻言咧嘴笑道:“老师是知我之人。长平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老师可还记得渃水城的左都督?” “记得,问他做甚?” “老师当初说,左都督自知有罪,便畏罪自杀。此举可算忠?” 谭衍臣垂眸,并没有接过话。 薛长平继续道:“左知政受人诱骗,开城放敌;在他清醒过来之后,自知对不住家国,便提刀自刎,以死谢罪——算是忠于本心了吧。但如我所见之人并非多数,大多人都给他扣上叛国通敌的名号,可见多年效忠,到头来,却只得一个‘奸臣’的下场。他的同僚,友人,家人,还会以为他实际上是一个忠贞不二之人吗?” 薛长平故意顺着左知政有罪这般说,便是不想透露太多把自己搬到明面上,若直接替左知政洗脱罪名便会叫谭衍臣猜到她想要做什么。 只能旁敲侧击,徐徐诱之。 “自然会有人与你见地相同。”谭衍臣音如珠玉,眼中情绪却深邃不明。 “老师曾经说同僚大多利益为先,恐怕左知政这一下去,哪怕曾经是深交挚友也只会觊觎这位置机会。”薛长平说罢还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谭衍臣见薛长平今日看起来莫名有些多愁善感,思索片刻道:“大多如此,但也并非全部如此。左知政早先年间入朝为官之时,便因是个性情中人结交不少好友,大抵都是耿直正气之人。这左知政,其实···确实担得忠字······” 薛长平眼珠一转,神色突然有些高昂,神秘道:“那我猜他这友人若是在京邺为官,必然是个官职不高,却又人尽其才的官。若是需要为人正直···想必多半是在大理寺或刑部,但又官职不高,大概是个副官。” 谭衍臣听薛长平这一串分析,眼底难得浮现一丝赞赏:“不错,曾经与这左知政是同窗之交的好友现如今便任大理寺丞一职。” “你也不必多想,朝中官员之间关系本就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你既练字,就专心练。” “是,老师。” 薛长平眼底滑过笑意, 她等的就是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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