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盼儿都去山上伐木。 砍树这事,她熟门熟路,知道得挑自然风干的老木头才好,水分蒸发,伐起来才方便,新鲜的木头带着水分,搬回去还得晒干,不如老木头来得方便。 她把这话告诉其他伐木的士兵,他们全当是耳旁风,还总唱她是“金丝笼中鸟”。他们对盼儿,心里始终是有怨气的,因为火车爆炸,盛家军的兄弟们都被捉到南京去审过,虽然他们也清楚渡边是始作俑者,可渡边已经跑了,这气也只能撒到他们面前的言盼身上了。 他们总笑她,直到看见她一个人伐了他们三个的量,他们才渐渐闭了嘴,跟在盼儿身后,一起寻起风倒木来。 “你咋这会砍树呢?”他们朝盼儿问。 “从小就砍啊。”盼儿拍着胸脯炫耀起来。 “切。”士兵仍旧不服。 砍树在盼儿眼里,是最紧迫的事情,因为若是砍不够,入冬大雪封山,家里木柴不够,那是要挨冻一整个冬天的。所以哪怕有足够的人手代劳,她也还是得亲自出马,那颗受惯了贫穷折磨的心才能稍稍安稳一些。 盼儿心里,不禁叹了口气。去年入冬的时候,还没嫁给盛武杰,她当然是自己上山砍柴。如今嫁给了盛武杰,却还得自己砍柴才能过活,这说到底有些人,有些活,它就是逃不掉的。 陈先生一死,村子里的孩子没有人带,盼儿便也带着上山,教孩子们在山头辨识草药蘑菇,就像小时候姥爷教她的那样。有个地方去,每天有点事情做,总比让孩子从小就游手好闲的好,每次看见这些孩子,盼儿心里依旧自责,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陈先生卷进来的。 盛武杰发电报到沈城,当地手写出来,邮局的人再把信送到乡下,一封书信经过许多人手,走了五日才到盼儿手里。盛武杰在信里说,南京诸事繁杂,怕要耗一段时日,不一定能在寒露前赶回来,他在信里给盼儿道歉,要盼儿珍重,别听旁人唠叨,最后请求盼儿一定等他回来。 一封信,几段话,盼儿反反复复地念,随身带着。砍柴休息烤土豆的时候,士兵不跟她坐一块儿,她便一面吃土豆,一面读盛武杰的信,也就不觉得孤单了。 盛武杰不回来,冯绍祥却来得勤快。杜姐姐也不在了,这家里待客的活儿就轮到了盼儿头上。冯绍祥没完没了的絮叨,意思是上头给他发了调令,要他配合盛武杰守好北岭,在他分析看来呢,上头这是又要抬盛武杰的意思,说不定哪天就要和他平起平坐了。 听着冯绍祥无休止的唠叨,盼儿忍不住要想,若是盛武杰在就好了,他若是在,这些装模作样的气肯定是他受,绝对轮不到盼儿头上。 “盛老弟啊,我是小看他了。”冯绍祥把带来的礼物一一给盼儿过目,“还以为他从来都是只做不说的人,没承想这一次,他去南京这么一搅和,你们盛家在渡边爆炸这事里的角色,愣是被他从罪人说成了有功之人,他还顺带表彰了一下自己这么些年在北岭的丰功伟绩,说的好像若没有他,东洋早就打进来了,搞得现在我都得配合着他,守好北岭。” 盼儿拿起一串玛瑙珠子打量,认真地问:“听冯将军的意思,是不想守北岭?” “这叫什么话!”冯将军端着笑脸佯嗔,“北岭那就是我的家呀,那姓渡的再来,老子第一个崩了他。” 冯绍祥翻来覆去地就这么几句话,听得盼儿耳朵都要起茧子,回道:“冯将军,我还有好多事要忙,不如给您推荐个人,您上他那儿聊去。” “谁?”冯绍祥洗耳恭听。 “盛家大伯。”盼儿道,“盛武杰是他亲手养大的,您这些话,他一定爱听。” 冯绍祥摆了摆手,道:“不去。他是一小人,我不同他为伍。” 盛家大伯不喜欢盼儿,那盼儿自然也不喜欢他,听人说大伯是小人,盼儿本能地赞同,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冯绍祥同大伯兴许都不认识,怎么张口就说大伯是小人了呢?而且还是个连冯绍祥都嫌弃的小人,这岂不是小人中的小人了? 隔了两天,盼儿刚从山上下来,进门之际,只见淼子过来报告:“夫人呐,冯将军又来了,这次还带了家属,您娘亲也来了。” 冯绍祥来得太过频繁,盼儿都不想将他当成客人,将扁担放在了门口,随意拍了拍手上的灰,也不梳妆,直接就往正厅去了。 尚未进入,就听见一个姑娘在厅里撒野: “爹,我不要在这儿!为什么非把我留在这乡下地方?哥哥喜欢这儿,我又不喜欢。” 冯绍祥道:“你该同你哥哥一样,多到北岭来走一走,这里其实是一块好地方,盛府更是大得不着边际,比咱家小不了多少。” “你就听你爹的吧。”这是言思清的声音。劝人家女儿的语气声音装得轻柔温顺,倒像是真把自己当冯家人似的。 盼儿进了厅堂,朝冯绍祥和言思清规规矩矩地问好,转身一看,才发现冯豫也在。 “姐姐。”冯豫愣愣地起身,眼里满是温情。 “兔崽子什么乱七八糟的,”冯绍祥骂道,“她是你嫂子。” “…嫂子。”冯豫低下头去。 冯绍祥又朝那姑娘指了指,道:“冯晋,你倒是可以叫姐姐。” 这是什么意思?盼儿看着这莫名其妙的一家人,总觉得冯绍祥的笑里没按好心。 冯绍祥朝盼儿说:“队里电报说盛武杰昨日就该回来了,怎么,还没到家吗?” “昨日就该来了吗?”盼儿激动的心情掩饰不住。 昨日是盼儿生日。 她一直以为,盛武杰那句赶不回来,是骗她来着,说不定就等着当天要给她一个惊喜。 于是她昨夜等到了凌晨,烛花都剪秃了,也没等来盛武杰的影子,只能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吊着的两只同心结,自己一个人入睡。 果不其然,他本就是打算在盼儿生辰那日回来的!只可惜眼下,不知被什么耽搁了...盼儿心像被塞一颗初春的桃,不知该甜还是该酸。 虽然还没见到盛武杰他人,可盼儿嘴角的笑已经扬起来。 冯绍祥说:“我的意思呢,想让冯晋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跟盛武杰熟络熟络,弟妹不介意吧?” 盼儿脸又冷下来。上一次送个儿子来北岭小住,就差点要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命,眼下又送个女儿过来,这次又是要谁的命? 而且为何是和盛武杰熟络? 看来冯绍祥,是真的看重盛武杰,上一次说要收盛武杰做义子被拒,这一次竟巴巴地把自己女儿送过来,盛家的亲,冯绍祥是结定了。 不行。盼儿脑海里本能地拒绝起来。 而盼儿拒绝的话还没出口,这冯晋就先嚷嚷开了:“我干什么要和这土司令熟络?爹,你送我出洋,开了眼界,就是为了把我送回这乡下地方,伺候一个乡巴佬土匪的嘛!” “你先看一眼人再说嘛。”冯绍祥劝道。 “看个屁,不看!”姑娘越说越激动,“带兵打仗的家伙,无非就跟爹您一样,还能好看到哪里去?我生在晋阳,长在北平,没有再回到这穷乡僻壤的道理,我现在就要…” 冯晋剩下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盼儿顺着她的目光转身,只见家门口涌进一批亲兵,而盛武杰夹杂在他们中间,整个人高挑魁梧,一眼望过去,仿佛其他人都不存在了一般。 他看上去,像是刚从战场上回来,眉骨和脖间都挂着血珠,军装披风像是被撕碎过,就剩下半张,右边胳膊似乎也受了伤,得靠左手扶着。 他面色苍白,眉头紧蹙,眼眶和嘴唇却是鲜红,总到近处时候,那副憔悴模样叫盼儿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疼痛,似乎都能在他脸上看见硝烟的模样。 “就...是他?”冯晋在身后,小声问着。 盛武杰的眼神没有分给任何其他人,专心朝着盼儿过来,两只手将盼儿抱入怀中,紧紧拥住,喃喃地道起歉来:“对不起,盼儿,对不去我来晚了...” 听着伤员给她道歉,盼儿的心跟着揪起来,说着不像是自己能说出口的话:“你回来就好...” 思念大抵就是这样,分开的日子里,总在黑暗里迷茫,不安彷徨,但一切都在重逢的时候,被瞬间治愈,像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傻子一样,盛武杰这张带着疤痕的脸,像蜜一样,覆盖了盼儿心里所有孤独的酸涩。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面对面,盼儿替盛武杰拭去眉下的血痕,盛武杰受之不起地也替盼儿捋了捋头发,道:“这些天盼儿辛苦了。” “我有什么辛苦的。”盼儿扶着他的右胳膊,不让他再乱动,“怎么就伤了?” “小伤。”盛武杰反握上盼儿的手,“他们说你上山伐木去了?为什么折腾自己?都是有军饷的人,你怕什么呢?” “没什么,我就是散散心嘛。” “咳...”冯绍祥陡然出声,打断了夫妻两人的悄悄话,“盛老弟可是遇袭了?” 赵副官在队伍最后进来,行礼后替盛武杰回道:“昨日路过沈城,队伍遭了伏击,死了五个兄弟。” 赵副官语气平常,而冯绍祥却听出了异样,赶忙高呼:“冤枉!沈城虽为我辖区,但此事绝对与我无关,这明显是有人要栽赃于我,挑拨我们之间的情谊!” 盛武杰放开怀抱,眼神终于从盼儿身上挪开,看到冯绍祥脸上来,停顿了许久,说:“我从来都不怀疑将军。” 眼下想杀盛武杰的人太多,冯绍祥确实排不上第一位了。 “来,冯晋,见过你盛家哥哥。”冯绍祥把冯晋推到了盛武杰面前,冯晋一改方才撒泼模样,娇滴滴地朝盛武杰打起招呼来:“盛哥哥。” 盼儿在盛武杰身后幽幽地道:“该叫姐夫。” 冯绍祥和冯晋都瞪了盼儿一眼,盼儿也不甘示弱地朝这父女俩翻了个白眼。 “我现在的样子,冯将军也看见了,”盛武杰开口,“若是将军要留下吃晚饭,吩咐下去便是了。我就先告辞了。” 他说着,左手牵上盼儿就往里间去了,自始至终都没应那一声哥哥。 两人出了正厅,盼儿帮着嬷嬷一起给盛武杰准备洗澡水,赵副官跟着盛武杰回到房里,娴熟地翻出药盒子,替盛武杰重新处理伤口。 “司令真觉得不是冯绍祥?”房里就他们二人,赵副官直截了当地问道。 “若是他,事情倒也简单了。”盛武杰忧心忡忡地说,“他刚领了助我的命令,反手就刺杀,那打的是南京的脸,他不敢。若是东洋人,那才是真的麻烦。暗杀,需要首先能入境,再摸清地形,有效组织,及时撤退,这说明他们已经渗入沈城,且已经是一个有纪律的队伍了。要我死,便是要为入关北岭清空障碍,再与沈城对接,这条路,便被他们打通了。” “哼。”赵副官嗤笑,“南京也不是全傻,这次终于是叫他们认清了咱们盛家军的重要性,给了咱们公开表彰呢,连冯绍祥都得巴巴地把女儿送过来。” 盛武杰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也看出他是这个意思吗?我还以为我又想多了。” “哎妈呀,”赵副官坐了下来,“那一声盛哥哥呀,老冯头叫得比他姑娘还娇媚呢,他那讨好心思明显的嘿,就差把他自己一块儿嫁过来了。” “去去去。”盛武杰嫌弃地推开赵副官。 盼儿重新回到盛武杰房里,已是梳洗打扮了一番,小脸粉嫩嫩的,对着盛武杰和赵副官嗔道:“冯绍祥要认错,送女儿有什么用,把工厂还回来才是真的。” “对对对,言夫人说得有道理。”赵副官拍起马屁。 房里没有外人,盛武杰便给盼儿补起课来:“这工厂,还真不一定想要回来,冯绍祥的成本控制得比我好许多,他给的价格好,比我原来自己弄还便宜,他在国外人头熟,有些研究做得也比我透彻,我办厂也不是为了赚钱,原先的初衷,冯绍祥都能替我完成,所以......赵思敏,你眼睛怎么了?” 赵副官不住地给盛司令眨眼睛,盛武杰顺着赵副官的眼神看到盼儿脸上来,这才明白了赵副官的意思。 盼儿双手抱在胸前,一脸冷漠地道:“哦,听懂了。不要工厂,就要冯家女儿,是这个意思吧,盛司令?” 这一个多月,盛武杰跟帮男人呆得太久,说话习惯了直来直去,就事论事,脑袋都变迟钝了。 “怎么可能呢!”盛武杰忙给自己喊冤,但为时已晚,盼儿把搭在肩上的帕子甩到了盛武杰脸上,没好气地说:“你找冯家闺女伺候你洗吧。” “那哪儿能啊!”盛武杰一把拽住了盼儿,胳膊上的“小伤”忽而疼得惊天动地,叫他扶着胸口不住地嚷嚷:“疼疼疼,哎呦疼死我了。医生说了,澡得媳妇儿帮着洗才能止疼,盼儿救我......” “咳......”赵副官还没见过自家司令这么不要脸的样子,装聋作哑地往外头退去,将大门关紧,亲自守到了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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