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城南,有一处盐水池子,由于被海床覆盖,当地人无法采集,便只能作为一个小景点存在。 池子临海,被巨大的沙松包围,再往北几步,是一座小巧整洁的木屋,搭在峭壁上,朝南可以俯眺大海。 盼儿请渡边的宴席,便摆在这木屋里。 夏日多闷雨,盼儿打着一把小伞,下午就来了,一个人在巨松下慢慢地走,心身舒畅,心想着这样好的一块地方,北岭人怎么从没听说,反倒是被渡边这东洋人抢占了先机。 入夜,盼儿进了这无名的木头建筑。她一身藕色的旗袍,裙摆的衩开到了膝盖上面,除了盘发稍有内敛之外,其余的妖娆模样,跟周围偶尔走动的女人,并无二致。 听春城介绍,这是家妓院,真正的妓院,与大观园的只说不动不一样。在大观园里,偶尔打破规矩就要被盛武杰削掉脑袋,而在这里,客人便是自己的规矩,偶尔弄死的姑娘,悬崖下头就是盐水池子。 这样个无法无天的地方,却被东洋人修得无比精致,千木房顶,凤凰台,一步一景的灯笼,高桩承台式的地板...跟座寺庙似的,只是碰不到云水方丈。 盼儿把伞留在门口,从跪拜的仆人手里接过热毛巾,擦着自己面上淋着的雨。 为什么要把妓院修成这副德行,遮羞布都得穿金线? 盼儿边想着,边抬脚要往里头走,却被跪拜的仆人拦住。盼儿听不懂她说话,但看她比划的手势,她这是要盼儿脱鞋。将大脚赤在外头,盼儿还是觉得有些丢人,步子都迈得秀气了一些。 仆人跪在地上,磕头替她开门。朝里瞧,是一只淡雅的棕色茶几,小点精致,梅花清丽,一切都干净整洁,除了茶几顶端的那个男人。 渡边单凭一张脸,就让整个房间变得暗淡庸俗。 他其实也算不得难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只是男人上了一定年纪,眼角里积满了这几十年来的别有用心和专横霸道,这些陈年老垢就像海滨渔民洗不干净的旧渔网一样,远远地就闻得到臭鱼烂虾的腐烂味道。 两个黑西装的男人上来,检查了盼儿的身子,探到了她绑在大腿上的□□。 盼儿解释了几句,他们回头朝渡边望,渡边点头,他们便将子弹抽出,把空□□还给了盼儿,给她让道。 进入房间,旁人退下。渡边起身,站得笔直,朝盼儿鞠躬,道:“言小姐愿意见我,鄙人三生有幸。” 他的微笑里满是礼貌谦逊,衣角发丝里透着儒雅,这表里不一让盼儿错乱,觉得他像是个不洗澡的人,喷掉半瓶香水,可散发的香气比原本的体臭还要刺鼻。 盼儿学着冯豫的样子,走近和渡边握手,不怎么笑,眼神明亮地道:“盼儿和先生一样,都是山间寻宝的人,偶尔见着好东西,想邀渡边先生同路而行。” 盼儿说完,有些沾沾自喜。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好,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和渡边是平起平坐的生意人,两人之间该有的交际也不过如此,赚钱,分钱,分完散伙,谁也别想多占谁的便宜。 渡边轻轻点头,道:“我非常喜欢言小姐的比喻,我觉得你说得很好。我这里,就替言小姐准备了一份礼物。” 他说着,轻轻拍手,身后的屏风被打开,原来房间还有一层里间。 里面是一件女人衣服,样式极其繁琐复杂,像某个古朝代的婚服,却又不完全相似。袍子是水蓝色,带着溪水波纹,整件衣服都泛着金色的涟漪,像阳光下的湖水,带着嫩绿的春芽,用料扎实,绸缎里走着真丝线,哪怕在沈城里,盼儿也没见过这种料子。 “这叫和服。”渡边说,“是我家乡的衣服。” 盼儿点点头,礼貌称赞:“很漂亮。” “言小姐试一下吧。” 盼儿仰头,客气道:“不用,我这不是穿着衣服来的,再说这也不一定合身。” 渡边回到自己座位,跪地的仆人替他倒茶。他端起茶杯,目视前方,说:“这是我按照你的身体量身定做的,怎么会不合身?” 量身定做?他如何知道的尺寸?盼儿心里只有一刻的犹豫,便想起了上一次与渡边的景象,明白了渡边从何得知她全身的尺寸。 光靠手指丈量,便能做全一整件衣服,渡边手掌的功夫,倒是厉害得紧,同样的事情,怕是没有少做。 “难不成渡边先生以前是裁缝?”盼儿强装着打趣,想就此蒙混过去。 渡边茶杯落桌,应着这声音,里间钻出来三个身强力壮的嬷嬷,左右将盼儿架了起来,尚没等盼儿反应过来,她就被拖入了里间。 “渡边!你干什么!”来时分明说得清清楚楚,只谈生意无关风月,怎么刚进门就翻脸! 嬷嬷撕开盼儿的旗袍,胸口的扣子蹦弹落地,露出白色的里衣,不论盼儿如何求饶,她们都充耳不闻,像是聋了一般。 不该相信渡边的鬼话,只身前来,哪怕是方嬷嬷在身边,也不会由着她被人欺负。 春城呢,春城怎么还不来! 衣服除净,尖叫停止,盼儿穿着粗气,发髻散落,半躺在里间的席子上。渡边此时才起身,来到里间门槛之处,垂着眼皮,仰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看着盼儿,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盼儿握紧了她那把没有子弹的枪,指关节发白。 如果他敢过来,砸也得把他砸死。盼儿抿紧嘴唇,眼睛里视死如归。 此刻她才意识到,是自己错了。她永远也不可能和渡边平起平坐,渡边永远也不会与她同行。他是猎人,而她不过是只猎物,一旦同行,便是你死我活。 正是盼儿手里暗自用力之际,只听 “啪——”的一声,一记沉重的耳光落在了身旁的嬷嬷脸上。 盼儿不明所以地抬头,只听渡边道:“你这样粗鲁地对待言小姐,是在犯罪。” 嬷嬷嘴角渗血,跪伏在地上不敢动。 渡边向每一位嬷嬷赏耳光,在盼儿周围绕了一圈,踩着盼儿的旗袍衣角,回到盼儿面前,隔着礼貌的距离,蹲了下来。 他手上没有一丝过分的动作,眼睛更是只停留在盼儿脸上,稍蹲片刻,细声说:“言小姐,麻烦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衣服不除干净,和服就穿不上身。请求你,就给我这片刻,穿上衣服,给我看一眼吧。只要你穿上,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 盼儿的眼神终于聚焦在渡边的面上,没多思考,即刻点头。 渡边退去,三个嬷嬷上下齐手,将这繁琐的衣服往盼儿身上搬。 盼儿捡起地上的里衣,替面前的嬷嬷抹去了嘴角的血。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这样做。 竹竿似的嬷嬷停下手里的动作,眼眶里有些混浊的水雾,朝盼儿说了声听不明白的话,继续她手里的捆腰带动作。 穿着和服的盼儿,渡边怔怔地凝望了很久,久到盼儿觉得他似乎飘去了另外的地方,去了春城说的那个漫天粉樱的地方,那里有他与他夫人生活的雅致小屋,狭窄的走廊,还有他夫人院子里的紫藤花和柠檬树。 “够了。”不知过去了多久,盼儿脚脖子都沾酸了,渡边终于张口出声,“好了,谢谢你,言小姐。”他说着,又起身,朝盼儿鞠躬,“请换回你原先的衣服吧,我知道你穿着这个,行动不痛快。” 嬷嬷手巧,已将掉落的扣子尽数缝好,旗袍完好如初,盼儿换下衣服,仿佛脱掉了千斤重担,长长地吁气。 她原样从里间出来,除了发髻里过于精巧的小辫之外,叫人看不出方才发生过什么。 “这件和服,如果言小姐不嫌弃的话,还请笑纳。”渡边说道。 “渡边先生刚说的条件,可以谈了吗。”盼儿的肢体末梢,依旧有些发抖,没有功夫更没有心思多废话。 “当然。”渡边说,要人上菜,鱼生炸物玲琅满目地被端上桌子。 同时进来的,还有春城:“是我迟到了!路上竟碰上个拦路的瞎子,耽误了我好长功夫。”她伸头看了看菜,又兴高采烈地说话:“不过看这架势,你们也还没吃上吧,那我来得正好。” 她说着,用热毛巾擦手,拿她的小扇子敲了敲盼儿脑袋,算作是打招呼了,便熟门熟路地坐到渡边身旁,伺候他吃菜。 春城的到来,驱赶了房间的萧瑟,这也许是渡边总喜欢把她带在身边的原因,山巅的回忆固然斑斓,耐不住太远太冷,人活着,总还是要与叽叽喳喳的热闹相伴才好。 渡边在春城的哄骗下,喝了不少,脸已然烧红,期间有几个男人进出,朝渡边耳语,其中一个盼儿认得,就是那日给盼儿卖洋钉的男人,而他似乎并没有认出盼儿,许是那日修屋顶的盼儿和精心打扮过的盼儿大有不同。 一口清酒下肚,盼儿接着自己原先的话说:“渡边先生,我想要东洋废旧的冰箱。” 话一出口,盼儿自己也觉得好笑。衣服都脱干净了,就为了求一些人家不要的废品,当真是出息。 “明天就给你运过来。”渡边满口答应,春城在一旁朝盼儿挑眉,还以为渡边这顺从模样是因为有自己在这里哄着。 盼儿说:“渡边先生去过沈城吗?为何独独喜欢我们北岭?” 渡边说:“除了北岭,我哪里都没去过,也不想去。” “这是为什么呢?” 渡边摇头,不说话。盼儿又问:“渡边先生知不知道一种叫环戊烷的东西?东洋有没有这东西?” 渡边握上盼儿的手,笑着说话:“东洋有没有这东西,言小姐会不知道?我少了那一袋货物,不是还在言小姐那里吗?” 盼儿手指一僵。戏话还没开始说,就被他拆穿,原来他从来知道,只不过没有计较而已。 那他还知道多少?他究竟计较什么,又不计较什么,他从来不去其他地方,他在北岭所谋何意,难道真的像盛武杰想的那样吗? 只听房门砰地一声砸进墙壁里,扭头一看,盛武杰一脸阴沉地正立在门口,眼睛里盼儿许久没见过的杀意。 竟被他寻过来了! 盼儿忙将手从渡边的手掌里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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