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男人穿的是白色衬衫,蓝色的背带裤,裤子上是蓝白相间的细小格子,像是盼儿没见过的材料,风带过他微微敞开的领口,碎发也跟着轻晃。 尽管穿得很休闲,还是能让人看出来,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指甲尖和头发丝里的金贵,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出来的。 盼儿看他整个人神采奕奕,很想知道他头发里抹的什么东西,好不好卖? 男人也认出了盼儿,咧嘴笑得明亮,几步上来很大方地握手,道:“又见面了,还真是有缘分。” 手被陌生男人突然握上,盼儿有些露怯,面上还不忘敷衍:“您也是来找王夫人谈生意的?” 这男人看着年轻,说不定也被王夫人坑了银钱,两个人凑在一块儿,兴许能合计出个对策。 “王夫人?哦,也算是吧,暑假回来,就跟着我妈到处走走。” 王夫人是他妈?盼儿因这副俊朗外表所积攒起来的好奇,顿时被推散了。 他把着背带裤带子,重新立好,郑重地说:“是我无礼了,还未介绍过自己。我叫冯豫,家中老幺,今年二十,在圣彼得堡和瑞士两处留学,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就能毕业了,我学的是电气工程,一个国内完全没有的学科,毕业以后呢,我要开一家自己的器械维修店,势必要做到北平第一。” 盼儿还什么都没问,他就把自己从出生以来的编年史统统介绍出来。轮到盼儿说话了,她道:“我叫言盼,大家叫我盼儿...” 还得介绍什么?我叫言盼儿,穷得叮当响,刚还被你妈坑走四分利? 这话说不出口,于是盼儿只能耸肩抿嘴笑笑。 冯豫不怕生,接起盼儿的话头:“是顾盼生辉的盼吗?好衬你的眼睛。” 盼儿赶忙谦虚地摆手。 “盼儿姐姐是要出去吗?”冯豫道,“姐姐介意我跟着吗?母亲见客,总晾着我,我也并非沈城长大,大家都忙,也不能天天陪我,有时候真是无聊得紧。” 怎么张口就是姐姐,她难道看着大过二十了吗?定是这几个月的大太阳晒坏了! 盼儿说:“我十七,秋天就十八了。” “什么?”冯豫倒吸一口冷气,“真是对不起。跟我母亲有生意往来的,大多数都是她那个年纪的,连二十岁的都不多见,所以我才以为...盼儿姐...不是,盼儿你看着,确实才十八左右呢!” 有什么说什么的模样,他倒是不像王夫人的孩子。盼儿不跟他多计较,接着说:“我本想是去百货公司转一圈的,我在里头卖花蜜,两个多月了,还没进去看过呢。” “好哇。我这就叫人备车!” 车上有司机跟着,盼儿不敢多话,等到了百货商场,就剩下他们两人,盼儿便朝冯豫打听起来:“冯豫,我真的特别佩服你母亲。朝内,她管得了这么大的家业,朝外,又管得住这么多大大小小的生意,当真厉害。” 冯豫听得很开心,顺着盼儿的话,开始介绍自己的母亲,说母亲生意确实就是做得比别人好,而且特别乐于助人。北方的生意不好做,她母亲的生意伙伴,都会碰到各式各样的困难,有时候是银行贷款问题,有时候东西变质,总也做不长久。就在生意伙伴濒临破产的关键时候呢,他母亲便会见义勇为,将伙伴的生意接下来,让伙伴脱离破产的窘境。说来也奇怪,生意一旦被王夫人接下来以后,就转瞬间起死回生,门庭若市。 尽管言盼儿对此早有预料,不然也不会主动让利,可这话听在耳朵里,还是让她目瞪口呆,仿佛看见了自己将来,被王夫人榨干,再被喝掉最后一滴血。 冯豫目视前方,没有看见盼儿的神情,接着唱他的赞歌:“我母亲就是天生做这个的,她简直是商界奇才。” “...嗯。奇才。”盼儿咬牙切齿。 正说着话,两个人就进到了商场里头。这是北平以北最大的商场了,有二层楼高,几年前在外头按了个可以直接上下的电梯,当时引得万人空巷,排着队不买东西,只为搭电梯。 陈列柜上的东西码得很整齐,仔细一看,盼儿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花蜜销量还不错。上下左右,统共就她这一款花蜜,对春城的话倒是说早了,沈城的东西竟真的没有春城那一个小铺子里的多。 这倒奇怪。不过盼儿一想也就明白了——这里头一定少不了王夫人的功劳。 两人来到冰柜前,冯豫打开捂在上面的棉被,拿了一小盒出来,放在鼻下闻了闻,赞赏地点点头,朝盼儿道:“我把这一箱都买了吧,就当是为我刚才认错你年纪的莽撞道歉了。” 他一个大学生,花的应该是王夫人的钱,买这一箱货,王夫人就算有七分,她也只是不进不出,三分利进盼儿的账......王夫人当真生了个好儿子!盼儿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不好意思地推脱:“这怎么行呢冯公子,使不得的,让王夫人知道,该骂我了。” “放心,我会签别人的名字,定不让她知晓。” 话没说完,银票已经给出去了。盼儿嘴上说着使不得,眼睛却偷瞄了一眼银票金额,心算了一箱花蜜的数量和售价,只多不少,嘴角那抹市侩的笑容已经憋不住要扬起来了。 这冯家人的大腿倒是抱错了,下次得挑个跟冯豫一样不长脑子的大腿才好。 冯豫对这银票没怎么上心,是当真想要表达歉意。他转身回来,目光定在这冰柜上面。 说是冰柜,其实也就是一个放着冰块的保温箱而已,和街上卖冰棍的那种盖棉被的箱子,只是在大小上有区别,冰块巨大,所以才化得慢而已。夏天了,冰柜的角上一直漏水,看柜台的人每一刻都得过来擦一次。 冯豫看着冰柜,唉声叹气的模样。盼儿问:“冯小少爷怎么叹气?” 冯豫蹲下,对着冰柜左右研究,说:“几年了,还是这样简陋的东西。国外连冰箱都有了,咱们还在用冰块。” 盼儿问:“怎么这外头的冰箱,和咱们的冰柜这么大差别吗,冰柜还能不用冰块?” “当然不用冰块!该用电热元作为动力,利用降温的混合溶液吸收热量,再扩散。能用电的地方,就不该用人!” 盼儿依旧是一个字也没听懂,给冯豫写收据的工作人员过来,满脸堆笑地搭话道:“用电呀,出了沈城就不好使了,像那北岭乡下不还在点蜡烛呢嘛?冯少爷净说些咱们听不明白的话,不知道的还当您是存心炫耀学识呢。” 盼儿跟着附和笑起来,冯豫却一脸愁容地说:“炫什么耀,家里落后的苦处,没人比游子更懂了,炫耀什么也不会炫耀这。” 家里落后?他家还落后呢?盼儿听不懂也懒得听懂,只挑着自己在意的问:“用冯少爷刚说的那些个东西,是不是我这储存的成本就能下来点?” “不会,还会飙升。冰箱可贵了,国内统共没几台,大约也就上海有。” 成本飙升?这有什么可聊的呢?冰块用着就挺好的。盼儿没话好接,朝他尴尬地笑笑。 冯豫闲逛了一圈,看上什么都要买,银子哗哗地往外流,盼儿看得肉疼。 快出门的时候,盼儿转念一想,忙拉住冯豫,有些兴奋地问道:“听你刚才说得那么具体,你能造冰箱吗?” 冰箱死贵死贵,站在她这小生意人的角度,她肯定是用不起的。可若换一个角度,万一她能造出冰箱呢?这死贵的价格不是正和了她的心意?况且照冯豫所说,国内还没有这东西,那不是得由着她坐地起价? 她又问:“一只冰箱多少钱呀?” 冯豫若有所思,道:“设计图纸我有,可要在国内造,估计还是不行的。” 盼儿有些失落。 冯豫接着说:“按照瑞士法郎的价格算回来,大约四百两左右吧。” ……盼儿咬着牙,忍住想要尖叫的冲动,好不容易才在冯豫面前保持住了形象。 花蜜要卖十多年才能赚来二百两,可冰箱就算困难,一旦成功,就是四百两!这冰盒子她造定了,尽管她什么都不懂,可花蜜不也是她无中生有的吗,都是生意,总归大差不差的吧? 图纸是个什么东西,她没怎么见过,大约跟她的花蜜方子类似,冯豫定不会轻易给人看。 盼儿跟着冯豫坐回车里,摸了摸耳垂,绕着圈子说话:“这箱子真那么复杂,有配方都造不出来?造好的箱子长啥样啊?” “你竟对这些感兴趣?”冯豫一脸知音难觅的感激模样,“我常跟人提起,从来没有人多问的,没想到在区区沈城,竟能碰上对电气工程有兴趣的女子,如若有空,你一定要来圣彼得堡,我带你亲眼看看。” 四个字四个字的地方,一听就是外国,北平她都没钱去,更别提外头的世界了,这人又开始胡说...让盼儿感兴趣的自然只是几两碎银,她连工程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但这不妨碍她甜笑扯皮:“是啊,如果多一些人研究这电...电,气功,呃,电气工程,沈城定能翻样的。说到电啊,不怕冯公子笑话,我从小就爱看下雨,闪电打雷的那些个东西,可有意思了。” “闪电是静电,跟电还是有些不同...哎,不重要,你有这个心思,才是最关键的。来,”他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几张纸来,抽出一张,接着说:“这就是冰箱设计图纸,你要是喜欢,拿回去研究,有不懂的来问我,我还有许多书,都可以借给你看。” 盼儿接过那薄薄的一张纸,不可置信地道:“你这方子随身带着?还就这么送人了?” 冯豫道:“随身带着,时常看看,才能记在脑子里。况且,这一类图纸我是逢人就给的,越多人了解,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你拿回去吧,我再画一张就是了,不打紧。” 盼儿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温和的笑容,意识到这个人兴许真的是与众不同,大约是从小过惯了衣食无忧的日子,叫他完全没有一己私欲,甚至可以说是“痴”,跟个传教士似的,有着自己独特的迷恋和执着。 不过就算是圣人,他还是个姓冯的圣人,王春霞当初不也是这么好言好语,才哄得盼儿着了她的道吗?这图纸还是得先回去给陈先生看了再说。 盼儿如约回到别院和王夫人吃晚饭,却见门口停着另一辆车,模样熟悉。 “来,小心。”冯豫替盼儿扶着车门,对背上黄蜂尾后针似的眼神毫无察觉,直到手腕冷不丁地捉住。 盼儿抬头,看见盛武杰,道:“司令怎么来了?”她语气里没有惊慌,毕竟冯豫今天并没有给她送花。 盛武杰拉住冯豫手腕,勾着眼睛,一脸的阴森森,找不出一丝笑容。 盼儿假装没看见这吃人的眼神,而冯豫是当真没察觉到任何敌意,转头一看是盛武杰,咧嘴笑开,张开双臂,要往盛武杰怀里冲,喊了一声:“盛大哥!!好久不见我的盛大哥!” 冯豫手臂还没碰到盛武杰的衣角,头却被按住。 盛武杰伸直了胳膊,手掌把着冯豫的脑门,将他控制在了一臂以外的地方,不让他冲过来,还嫌弃地说:“好好作个揖不会吗,大男人整天抱东抱西的抱个什么劲儿?” 原来他俩认识。盼儿识相地立到了盛武杰身后。 “原来你和言姐姐认识?”第一印象总是难改,冯豫张口又叫姐姐。 “谁是你言姐姐?”盛武杰瞪眼,搂住盼儿,“她是我夫人,叫嫂子!” 冯豫愣愣地看着盼儿,弱弱地喊了声嫂子。 王夫人只想和盼儿吃饭,盛武杰这阴沉沉的脸她是一刻也不想多看,互相寒暄一阵便放了盼儿回家。盛武杰披风一甩,把冯豫扔到了屁股后头,牵着盼儿的手回他自己车上,没好气地伏在耳旁问:“小子刚才是怎么跟你打招呼的?是不是也要抱你?” 盼儿拿手里的纸敲盛武杰的脑袋,说:“人家是留洋的大学生,又不是地痞流氓,抱什么抱。” 言下之意,倒是他盛武杰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不管。他的醋又吃到了这张纸上,恶声道:“这又是什么东西?小子给你写什么了?” 这毛没长齐的愣头小子,最是不要脸的年纪!如若是张情书,盛武杰定要回去把冯豫的手砍了,姓不姓冯的都得砍。 盼儿凝望着这张天书一样的方子,眼睛里温柔似水,深情地说:“这是我的四百两银子。” 这回轮到盛武杰听不懂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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