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深邃,月光柔和,凉棚点着些灯笼,蚊虫不敢靠近,扑火的飞蛾却不少。 盼儿把他送过来的野花搁在一边,拔出匕首要切西瓜,盛武杰顺手接过这活儿,西瓜分得利落干脆,取了片递给盼儿,他看着她吃,又伸手把野花戴到盼儿鬓间,她吃一口他插一朵,最终成了个相当艳俗的花头造型,盛武杰却笑眯眯地说好看。 “这么好看你也戴呀。”盼儿伸手把花也往盛武杰头上插,盛武杰忙躲开,盼儿揪着他耳朵把他拽回来,硬是让这粗犷生猛的脸侧多了抹淡紫的雏菊。 这一幕叫盼儿想起沈城那一晚,抱着膝盖朝盛武杰道:“司令,还没问过,张五阳死了,邦宁怎么办?” 盛武杰道:“她失了个孩子,身子一直不好,眼下大约还在医院里吧,怎么了?” 盼儿感叹道:“哪日去沈城,我想看看她去。”想起这北岭和沈城之间的远路,盼儿接着问:“司令,你准备一直住在北岭吗?” 盛武杰弯曲着一条腿,手臂架在膝盖上,坐姿放纵。他打开烟盒子,看看盼儿,说:“怎么了,盼儿想住去哪里?” 盼儿说:“沈城不好吗?若是住在沈城,就能节省搬运的时间了。” 除了这路远,盼儿也记得那一夜沈城的霓虹灯,打着领结的服务生,玲琅满目的鸡尾酒,还有四个字五个字发音的甜点,得拿银色小叉子挖的那种...... 那里像是大了十倍的大观园一样,令人眼花缭乱,只不过在那里,她不是陪酒,她和其他人一样,享受的是座上宾的待遇。那是她去过最好的地方,说不迷恋是假的。 盛武杰没点烟,只是叼在嘴上过干瘾,安静了片刻,说:“盼儿喜欢沈城,我们经常去玩就是了。北岭是根,搬不走的。” “冯将军是不是也想你搬走?”盼儿把他嘴上的烟取下,喂了口西瓜给他。 盛武杰说:“他想的事情可多,我又不是河神,总不能样样遂他心愿。”他在石凳上躺下,把头搁在盼儿腿上,看着星空,接着道:“盼儿日日走的铁路,你以为是谁的?” “自然是盛家的。” 盛武杰摇了摇头,缓缓地说起以前的事情:“大概二十多年前吧,铁路建造最初,是由北洋工程师设计的,可造到一半,北洋人跑了。原先说好我们家出一半钱,北洋人出一半的,他们这一跑,谁也拿不出这些钱来。爷爷看不得半途而废的东西,一路求到京城,出得起这钱的人,看不上这块地方,有些兴趣的人,拿不出这个钱,最后是小叔叔联系了东洋总行,才最终建成的。” 盼儿低头看着盛武杰微皱的眉头,听不懂他这话里的意思。 盛武杰接着耐心地说:“当时的契约签了几本书这么厚,没有人仔细读过,所以总以为东北的铁路是盛家的。可是契约里,东洋人是附过条件的。” 盼儿警觉起来:“他们要跟盛家收买路钱?”那她的成本岂不是又要涨! 盛武杰摇摇头,道:“借钱收账,天经地义,我早备足了本金利息,足以还清他们当时的借款,可他们拒不收账,说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弄到最后像李鸿坚一流,都当他们是活菩萨,想把他们供起来。” “为啥不收买路钱?” “问题的关键也就在于此。条约里,他们不要钱,要的只是支配权。也许在他们眼里,钱是迟早要收的,只不过还没到时候。又或许,在他们眼里,铁路所到之处,总有一天会成为他们的土地,到时候一草一木,天上地下都是他们的,谁还在意铁路这些小钱。” 盛武杰同她说话,很少是这样黯淡的语气,盼儿听得浑身有些发冷,不得不追问:“他们要别人的土地干什么?他们自己家里不好吗?” 盛武杰叹了口气,顿了很长时间,才道:“土地的下面有很多东西,像矿,像油,像金子。土地的上面,也有很多东西,像麦田,像盼儿,像正在食堂里抢东西吃的那帮鳖犊子。左不过是贪得无厌,好东西要多多益善罢了。” 盼儿若有所思,从自己头上摘了朵花下来,说:“土地上还有眼前这朵小野花呢。东洋的花一定没这么漂亮吧?” “谁都没这么漂亮。”盛武杰手背贴了贴盼儿的脸蛋,轻笑了一下,坐起身来,道:“扯远了。简单来说,铁路的头是盛家祖上挑的,因此才给了东洋由头,这些年总在北岭晃悠。如果真如我猜测的那般,挑头的盛家人就是北岭的罪人。所以只要我活着一天,就得在这儿守一天,动不得。” 想搬去沈城,不过是能省点运费,再多尝些好吃的,盼儿没想到盛武杰能扯到这么远去,而自己竟还真被他说得心里凉飕飕的。 算了,他不去,到时候她自己去就是了。等到出了盛宅,花蜜生意走上正轨,有了银子有了自由,哪里是她不能去的呢? 她又塞一口西瓜进嘴里,抚摸着盛武杰的脸颊,轻声问:“那司令的根树,也在北岭吗?我怎么从没见司令提起过?” 盛武杰浓郁的双眼里满是淡淡的哀愁。他勉强扯起笑,答道:“我其实生在沈城,所以树种在那里,不过现在已经砍掉了。我父母......”他顿了顿,看了眼盼儿,低下头去,大约是晚风把他也吹冷了,整个人有些蜷缩的模样,“我父母,死在海上,找不见...找不见尸骨。有人带回来一捧土,说是要当我父母的骨灰,让他们下葬。男人下葬,得砍根树,可若父亲的根树被砍了,他就真的死了,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北岭的习俗,都觉得从小陪伴的根树能道出主人的命运,枝繁叶茂,说明了人健康长寿,若被砍掉,是不吉利的象征。 盼儿蹙眉,说:“司令也信这些?” “心里害怕的东西,不得不信。”盛武杰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 “然后呢?”盼儿似乎猜出来盛武杰做了什么,“不想砍父亲的树,所以你把自己的砍了吗?” 盛武杰稍稍愣神,似是沉浸在旧时的回忆里出不来,好半晌,才抬头轻笑说:“那棵树当时小,不过还好捧回来的土也不多,拿小树一装,刚刚好。树砍完,我确实病了一阵,不过你看,现在都好了。” 父亲的树还在,小武杰最后一点念想,也就不会湮灭。如若不是这么点念想,他不会是今天的模样。所以在他眼里,以自己一棵树换下父亲的,值当。 眼前这一脸的倔犟,盼儿估计幼时的他更加我行我素,她觉得自己似乎都能看见他小时候的模样,哭得直冒鼻涕,跌得鼻青脸肿还要硬说自己没事。 这犟驴模样,怎么还挺招人心疼的呢? 盼儿怔怔地抬手,学着盛武杰平时的样子,也把他搂到自己怀里,双臂绕过他宽阔肩膀,两只手都无法完全将他环住。 “司令不难过了哦。”盼儿摸着盛武杰后脑勺,轻轻安慰,大高的个子硬被盼儿按住,得弓着背才能把侧脸靠到盼儿肩上。 大地转凉,抱在一块好取暖,盛武杰这么个缩成虾米的姿势,倒也不觉得委屈,两个人无言地抱着,盼儿带着他轻轻地摇晃,直到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窸窣的声响。 盛武杰反应极快,即刻掏枪,手的动作甚至快过了眼睛,尚未转头,枪口已经瞄准了声音的来源。 “别别别司令!是我是我!”是黄高飞在求饶。 这混犊子竟然在远处偷看他们!盼儿赶紧撤去怀抱,躲到一旁。盛武杰插腰站起,语气严肃,拿着枪口指挥,恶狠狠地说:“看是吧?来,过来,给我看个仔细,今夜不用回营,直接给我睡这儿。” 黄高飞从低矮灌木里出来,身后还跟了个同伙,是赵副官,一脸蔫了吧唧的样子。两人走到近处,赵副官伏地求饶:“司令饶命,老黄头吃饱饭了没事干,咱们什么都没听到哇。” 黄高飞也跟着附和,语气却是言不由衷:“司令,饶命,司令......噗...噗哈哈哈...”他盯着盛武杰的耳朵,话讲到一半,忽然憋不住笑起来。 朝盛武杰叫板的偶尔有,可嘲笑的实在没见过,盛武杰生疑,顺着他们的眼神,摸到了自己耳朵上头,发觉盼儿给的那朵小花依旧在那里摇曳生姿。 “司令带花,真,真好看,哈哈哈哈哈...”黄高飞第一个没憋住,边笑边逃,浑厚的笑声在山野间不怕死地回荡,盛武杰恼羞成怒,追上去给他胖凑了一顿。 盼儿盘着腿,远远看着他们在月光下闹着,也笑出声来。月光恬静,山头却满是生机。 *** 那夜后来,盼儿朝盛武杰取经,问他为什么百货公司的人分明说好了来拿货,却不执行,不论盼儿如何交涉,都拒不理会。照盛武杰的话说,一切还得从王夫人身上入手,王夫人这样关照百货公司,无非是教盼儿认清,是谁给了她这一切,谁才有最终话语权,盼儿不该和百货公司谈,而是该去找王夫人。 盛武杰又说要去替她谈,不消说自然是被拒绝了。 于是在夏至的那一天,盼儿打听到王夫人会在沈城,便匆匆地赶去拜会。正如盛武杰所说,王夫人确实是有意为难,盼儿好说歹说,端茶倒水,叫了好几声干娘,才让王夫人松口。 不过所谓松口,也不是要给盼儿好日子过的。 原先让出去的三成利,现如今要百货公司的人来运输,王夫人一要就是六成利,并且要盼儿把配方写出来,交给第三方一位什么叫 “律师”的人保管,说是万一盼儿有个三长两短,这生意不能就这样断了,配方只会在盼儿有事的时候拿出来,平时是绝对不会偷看的。 字面意思,盼儿听懂了,弦外之音,盼儿也明白了。意思就是这两个月的试营业算是结束了,花蜜生意很好,王夫人决定正式分这一杯羹。 “放心吧孩子,”王夫人拉着盼儿的手,“花蜜银子加起来,还不够我置办一个月行头的,我何苦要你这小方子?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越是家大业大的,越是每一个铜板都不放过。盼儿在王夫人的眉眼之间,终于看见了商人特有的精明模样,让人觉得她嫁的不是军阀,而是个生意人,其中的蝇营狗苟,她简直了如指掌,盼儿这只乱飞的小虫,从一开始就撞进她的蜘蛛网而不自知。 思考一番,盼儿笑道:“好干娘,只要您能找人替我运货,我就谢天谢地了,看我这小胳膊小腿的,哪里搬得动嘛。这样,我再让一成利,当是我孝敬您的,怎么样?方子我也是照着姥爷留下来的做的,姥爷写下来的那一份更好呢,等我回了老宅,好好研究一下,下次就带给您。” 王夫人听出了这是拖延,可多的这一成利却很是受用,直夸她乖巧,有些真心,也有些哄着她的意思。 言思清被冯绍祥带去了南京,院子里就剩王夫人,聊完正事,她也寂寞,盼儿嘴甜,她忍不住要留盼儿下来小住,盼儿一番推脱,小住成了留下来吃饭。 正是盼儿一个人在花园里闲逛的时候,她远远看见个身姿挺拔的人坐在藤下看书。 盼儿走近,那人听见声响,回过头来。 这张剑眉星目的脸,盼儿有些印象。 他正是影院晚宴上,给她送花的那个年轻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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