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逐渐传来乐声。 绕过松树林子,过了几个弯,乐声越来越近,是一种叫三味线的东洋人乐器。 “这还是盛宅?”言盼儿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地问道。 “是也不是。”盛武杰答了跟没答一样。 他们来到一座名叫“大观园”的院子,守卫的士兵替盛武杰开门,院里头布置得软红十丈,六朝金粉,繁荣景象叫言盼儿误以为自己这是入了沪上租界,怎么看都不是北岭该有的地方。 盛武杰步伐快起来,拉着盼儿,几步来到了小洋楼的顶层。 门一打开,只听几个矮壮的东洋人拿不太熟练的中文说道: “盛先生,你叫我们等了好久!” 盛武杰朝他们道歉,并给盼儿指了个座位,要她坐下。 那个座位并不在盛武杰的身边,盼儿心下有些奇怪,揣摩着盛武杰的脸色,并没有多话,只是乖巧地朝两边的客人点头问好,按照盛武杰的吩咐,在指定的位置坐下。 屋里铺的是席子,所谓座位,也不过是个蒲团,得跪着才行。 盼儿屈膝俯身,刚入座,她身边那位东洋人就带着酒气朝她凑过来,在她发梢处深深吸气,感叹道: “武杰先生,我算是明白,你去请言小姐,为什么去了这么久。” “哦?”周围几位客人对他的话面露疑惑,面面相觑了两秒钟,而后纷纷顿悟,哄堂大笑起来,指着盛武杰笑, “......哦!盛先生,你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重色轻友,一见到漂亮老婆,就一刻也等不了!” 随着他们的笑声,言盼儿这才反应过来,盛武杰今夜来她房里找她,只不过是为了请她入席,并非是有意要行夫妻之事,可见他方才床上愠怒的神色,大约是在恼自己没有忍住冲动,误了和朋友吃饭的正事。 夫妻两人私底下的事情被陌生人翻到台面上开玩笑,言盼儿脸上红起来。 她朝盛武杰一瞥,见他并未有什么想要跟这几个东洋人争辩,便也识趣地不多话。 “土地面积大,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人多,人一多,按照同样的比例,美丽的女子也会变多,在这一点上,我是特别羡慕华夏的同胞。” 身边的东洋人操着奇怪的口音,和这桌上其他人开着玩笑,没说两句,朝盼儿问道: “言小姐,请问,你祖籍是哪里人?” 言盼儿朝盛武杰张望一眼,见盛武杰微微点头,便小声回答: “祖籍山东。” “哦!山东我很熟悉的,”东洋人拊掌叫起好来,“那是个美人遍地的地方,与东三省的距离,也不算很远......” 东洋人说着,眼神有意无意地瞥过盛武杰,想说的话戛然而止。 盛武杰似是没有察觉东洋人的打量,拿起酒壶,为身边的几位先生倒酒,脸上一丝多余的神情也没有,像一面不透光的墙,什么内心想法都照不出来。 东洋人仰起下巴,拉起言盼儿的手,放到了自己怀里,道: “小姐,你知道吗,如果你生在东洋,以你的美貌,一定会是花魁。你知道花魁是什么吗?” 他说着话,一只手搂到了盼儿的腰上,盼儿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闪躲,求助似的看向盛武杰。 朋友妻不可欺,这东洋小矮人怎么动手动脚的,也不怕盛武杰砍他手腕! 而长桌对面,盛武杰含着一口清酒,回应着言盼儿的眼神,将口中的酒慢条斯理地咽下后说: “渡边先生说的 ‘魁’字,是罪魁祸首的魁,这样讲,盼儿你该听懂了吧?” 听懂个屁!言盼儿面上的震惊怎么都压不下来。 她就算只是个买来的偏房姨娘,那也是嫁给他的人,被旁人抚摸侵犯,他怎么能像是完全看不见,竟还替旁人教她识字? 渡边的手也握着分寸,方才只是试探,见盛武杰一脸的春风和煦,便立刻得寸进尺,蒜瓣似的手指直接往盼儿圆润的地方招呼。 盼儿倒吸一口冷气,缩到了蒲团角上,不可置信地瞪着盛武杰。 他们分明刚才还在......她的身体甚至还能记得他的形状和滚烫,这才过了多久,他就这样把她送给别人,像是...... 像是妓子一样。 盛武杰的眼睛里,仍旧找不到一丝情绪,甚至在与渡边眼神交汇之时,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言盼儿的后槽牙都快被咬碎了。 渡边看见言盼儿脸上没有乐意的神情,便也没有强求,只是抚摸,偶尔再给盼儿灌一杯清酒,闻闻她身上的香味。 渡边若是要召|妓,自可以去更全的地方,不需要眼巴巴地跑来这 “大观园”里。既然来到盛家的地盘,自然是来冲着盛武杰的。渡边说: “满清最后那位皇帝,前些日子被赶出了紫禁城,想必武杰先生早就听说了。” 盛武杰点头表示同意。 “对于此事,武杰先生是如何看待的?”渡边夹起鱼生,沾了山葵,塞进嘴里。 盛武杰整理自己西装的袖口,回道: “世界变了,大势所趋罢了,我一介平民如何看待,不重要。” “大势所趋。”渡边拿起尖头筷子,在淡酱油里轻轻地点了两下,屋里三味线的琴声随之戛然而止,整个屋子瞬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渡边放开了搭在盼儿腰上的手,往前一凑,眼睛盯着盛武杰道: “武杰先生这个词用得很好。那你知道眼下,还有什么事情,是大势所趋吗?” 话里有话的架势,似是想要套盛武杰的话,又或许是要盛武杰给一个态度。 盛武杰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清酒杯口画圈,抬眼朝渡边说: “强者就是大势。” 渡边笑起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盛先生,你应该改名,叫盛俊杰才好!” 名字都被人改了,盛武杰也不恼,举杯,言简意骇: “只论强弱,不论是非,这便是大势。” “说得好!”整桌人在渡边的带领下,共同举杯,小台上的三味线琴声再次响起,还多添了两位舞扇子的艺伎。 屋内的空气再度回暖,只有言盼儿一个人手脚冰冷。 她觉得自己似乎是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成亲当日,新郎为何不来,为何全府上下,连个迎亲的人都没有,再比如盛武杰为何偏偏会在今晚来找她,他又为何方才在床上是那一副愠怒的眼神... …原来他只当她是个妓子,买回家来,准备送给别人的妓子,他从来没有打算把她当作盛家人,至于他方才担心她鞋子太小,也不过是害怕她扭了脚,就无法陪客人跳舞而已。 在醉眼迷离的宾客之间,言盼儿望向盛武杰,他不知什么时候理好了自己散乱的短发,现下背头梳得整整齐齐,西装领带系得严丝合缝,与邻座侃侃而谈,时而微笑,时而严肃,全身上下透露着如鱼得水般的自在,浑然不觉言盼儿带刺的眼神。 仰头饮酒之际,他的眼神若有似无地与言盼儿重合,而后又落落大方地看向别处,仿佛他望见的不过是这房中的一把椅子,一张古琴,只是一个物件,而不是他新娶的姨娘,不是刚刚与他有了夫妻之实的女人,仿佛他与她并无瓜葛,她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言盼儿想到了之前住过的马厩,也许那便是盛武杰无言的隐喻,就算她如今从斗室里搬出来,也千万不能忘记自己入府的身份。 酒过三巡,渡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要拉言盼儿的手,邀她跳舞。 舞伴,艺妓,这便是她在这房中的身份。 怎么忽然落了这么个低贱的下场。言盼儿心里怨恨。 也许错的不是盛武杰,不是娘亲,而是她自己。 银子是娘亲收的这没错,可她已然十七,比娘还高出半个头,若是她当初咬定非白邦彦不嫁,死活不入这司令府,娘亲也奈何不了她。 言盼儿忽而自省起来,颇有些众人皆醉她独醒的意思,猛然发现自己落到这个地步,其中也有她自己的原因,是她自己想进司令府来开开眼,丝绸的软滑,大白米饭的香甜,还有曲径回廊中的别致,她怨不得别人。 角落里的人抽起大烟,屋内空气变得混浊。透过迷雾,言盼儿对盛武杰露出微笑,转而仰头,握住了渡边的手。 原来这天底下的每一样东西,早都暗自标好了价格,她得了好处,便不能吃霸王餐,现在是轮到她付钱的时候了。 跳这一晚上的舞,换一个月的白米饭,她不亏。 言盼儿在心里不停地劝说着自己,心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揪起来疼,至于眼前的渡边,她连看都不敢看,生怕一眼就要作呕,在自己腰上感受到渡边手指的时候,盼儿头皮都麻了。 而后的一个小时里,言盼儿被渡边搂在怀里,她不会跳舞,渡边并没有介意,颇有耐心地教她,渡边又跳又教,不一会儿就累了,一众人闹到了凌晨四点半,才悻悻地散去,临别之时,渡边拉着言盼儿的手,说盛武杰当真好福气,唠叨了好半天才离去。 盛武杰将一众东洋人送上汽车,目送尾灯,恭敬地弯腰。 他转身抬手,要身边伺候的仆人都回去休息,众人散去,唯独言盼儿立在原地。 细月微光,路灯憔悴。 言盼儿望着盛武杰,瞳孔里满是憎恨厌恶。 “为什么不走?”盛武杰面无表情地明知故问, “是还想赏月?” 赏个屁!言盼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哪里跟他说起,恨不能当场打他一拳。 “盛老爷。”言盼儿开口,还是规规矩矩地喊了他一声老爷,“我就算是下贱,就算没有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但我进了你的门,就是你的人,我怎么能再去侍奉旁人,怎么能...能再去陪别人跳舞?” 盛武杰稍扬起眉毛,语气里带着笑意,仿佛言盼儿方才讲了什么笑话似的:“你是在教我规矩?” 言盼儿穿着高跟鞋,身高才到盛武杰肩膀,盛武杰凑近,言盼儿便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了。 盛武杰一口气把烟吸尽,徒手掐烟,把烟屁股塞进自己裤袋里,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道: “现在是什么世道,需要我来给你解释吗?谁有闲钱功夫,来养你一只废物点心?” 外头是什么世道,言盼儿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她只知道这个本该是自己夫婿的男人并没有把她当人,让她心里疼得很,眼泪不争气地打转,可她硬咬着牙关,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只道: “可我,我是嫁给你的...” 她剩下的话没再出口,怕自己带上哭腔,成了一副乞讨模样。 “哟?”盛武杰冷笑起来, “嫁给我就只能伺候我?没看出来你这么忠贞?要不要给你立块牌坊?昨夜里和外男隔着马厩幽会的时候,可没看出来你这样一心一意?” 昨夜里白邦彦来寻她,竟都被盛武杰看在眼里? 盛武杰一句话都没有问...原来他全然不在意。 也是。他都把她当成妓子了,又怎么会在意她和哪些男人见面。 “你...”言盼儿瞪着盛武杰,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豆大的眼泪在月光下更显晶莹剔透,微蹙的眉头和紧促的呼吸都让人切身感受到言盼儿的心碎。 盛武杰喉结几番滚动,声音小下来,说:“进盛家的门,是要做什么样的事情,我同你娘亲交代得清清楚楚,她没有告诉你,那是你们母女的问题,与我无关。收人银子,替人办事,天经地义。” 盛武杰说完,抬脚就走。 好一个天经地义,像个不轻不重的巴掌一样落在言盼儿脸上,打得她哑口无言。 她磕磕碰碰地回到妙高台,那两串同心结,还躺在书桌上,红得那么刺眼。 “啪——”,同心结被扔进了炭盆里,棉线禁不起火舌,几下就燎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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