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典（1 / 1）

桑籍对政务的觉悟不高，办起事来倒是很稳妥。天君将操办倾越三魂回归的仪典交给他办，即便时间紧迫，他还是办得很好。恰巧灵宝天尊预备着在三十二天宝月光苑法台办一场法会，他刚好利用了这个热闹，将这两件事情合并成一件，让那些冲着法会来的神仙还可以顺道观摩一下另一出好戏。

这就导致你的压力有些大，因为据桑籍君的内部消息称，这个法会，墨渊也要来。

墨渊几万年不出昆仑虚，更从不接这样无聊法会的帖子，这次却不知是怎么了，竟肯卖给灵宝天尊这样大的一个面子。那些个神仙听说有机会一睹战神墨渊的尊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还能走得动路的，都从四海八荒涌到这九重天来凑热闹。

热闹既然凑了，总是要凑完整的，你这个顺带的就沾了光，得到了空前的关注。

天宫仪典流程本就繁琐不堪，这样大的盛会，自然是不容许你出任何岔子，你散漫惯了，在青丘连大礼都没行过几个，如今被压在天宫里学规矩，真真是造了孽。

取三魂的过程倒是不难，连宋他对机巧器物这一类东西很有研究，曾经做出过一个巴掌大的锁魂瓶，施个小小的法术就能将魂魄盛在里面，只不过这个瓶子不能由施法的人强行锁魂，只能在魂本身自愿的情况下使用。

对于此，连宋同你的解释是这样做出来的法器才不有违天道，你却觉得是他本事不够的一个借口。

复杂的是，上清境八卦台地方太小，不方便让天下神仙都看到到天魔两族是如何的情同手足，于是就由桑籍提议、天君点头，让你领着倾越的三魂，从上清境千里迢迢带到瑶池，当着候在瑶池的众仙面表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码。

你听到这个消息，掐死桑籍的心都有了，长依倒是不辞辛劳，熬夜去瑶池干活，将池中那些莲每一片花瓣都熨得服服帖帖，生怕哪朵花蔫了，丢了桑籍和九重天的脸面。

灵宝天尊那边日日春风得意，可怜你心惊胆战，一边怕在祭典上碰到什么熟人，一边怕那凤凰将你生吞活剥了，一边还要注意流程上不出什么差错。

仪典前一日，连宋来泾遥阁找你，正碰上你在默练流程，连宋摇着扇子，一脸欲言又止地看完了，评价是，规矩学得不错，神情却像是有人用捆仙锁押了你来的视死如归。说完还指点到，既然你是个两族友好盟约的代表人物，难道不应当端出一副天下大同美美与共，对两族未来充满了希冀的神色么？

你白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同被人押来的也没什么区别。左右你既不是天族也不是魔族，两族的天下大同美美与共同你有什么关联？你就是个跟别人做了一场交易却莫名卷进一场盛会的冤大头罢了。

他笑道：“你也不用一副明日就要赴死了的神情，我今日来一趟，是因为我从那堆从前做的小法器中翻出了一个对你很有用处的东西。”

他拿出一个瑞兽状的香炉，又将一个琉璃瓶递到你跟前：“我父君和我二哥估摸着还担心你同仲尹一样唤不醒倾越的魂，在仪典上闹出笑话来。却不知你与这个魂之间有些渊源，早在几日前就唤醒过她了，且这个魂不知为何对你还不大友善……”

你奇道：“你没同他们讲么？那他们竟放心这样兴师动众地请人来，万一我同之前来的人一样无功而返，天宫岂不是大大地折了面子？”

他咳了一声，心虚道：“唔……我同他们说，你是仲尹的心上人，又说仲尹替你做了担保……故而我父君觉得，明天这个魂有没有招回去不重要，你这个仙使本身比较重要……”

你差点将手上的琉璃瓶扔在他脸上。

他用折扇挡了那张俊的脸，无辜道：“我可真真是一番好意啊，你难道想要天君亲自去查你的身份，查出你根本不是什么小仙使，而是青丘白谣吗？”

你咬着牙，默默忍了。

他从你手中取过瓶子，自顾自地将瓶中的粉末倒进香炉里，又将粉压实了，施个法术将其点燃，房内立即就有一阵清丽的芙蕖香弥漫开来。

“这个香你且燃着，小心注意着一夜不能断，明日仪典之时，那凤凰闻了你身上这个香的味道会昏沉一些，不至于上来就同你拼命。这香虽不能持续太久，但如果不出意外，坚持到仪典结束没什么问题，你从上清境来瑶池的路上动作快些。”

你点头应了，无论如何对他特意跑的这一趟还是很感激。不过这些天学礼仪的时候你倒也想明白了，就算是到时候闹出什么笑话，丢得也是天宫的脸，同你青丘白谣又没什么关系，左右这只凤凰也打不死你，至多局面难堪一些罢了。

次日，你一身盛装，早早去了上清境。

你来之前施法将容貌变幻成一个朴素低调的模样，以免碰到熟人惹出麻烦，你这些虽是雕虫小技，糊弄糊弄天宫这些神仙还是够用。

那些来参加法会的人都聚在瑶池，故而上清境反倒冷清，灵宝天尊亲自领你进了八卦台，又退到殿外候着你出来。

像上回一样，未等你走到台眼，那凤凰就醒了，连宋那个禁制下得固若金汤，它冲了一会儿，撞得很是惨烈也没撞出一丝裂纹。

你以德报怨地将那禁制解了。

它朝你飞扑过来，在你身前时果然缓缓停住了，一双眼睛茫然地将你望着。你使出牵魂引，它蔫头耷脑地将一对金翅收了，老老实实地被你牵在身后。

出了上清境，阵仗就大了起来，你身后跟着灵宝天尊并七个仙伯，身前还有十四个低眉顺目的小仙娥引路，居然还是九重天招待上仙的礼遇。

那凤凰闻了连宋的香，此时听话得很，若是你直接将它的真身化为元丹，小小一团放在手上，带着就很是方便。偏偏天君要搞什么兄友弟恭的戏码，不得不显着这个凤凰的真身，是故你一路上牵着个半透明的凤凰，显得很是诡异。

你走得快，没多久就到了瑶池，瑶池边乌泱泱站着许多神仙，为首的正是天君，而左侧位则是仲尹，你瞧见他的时候，他一双眼睛凉凉地盯着你，却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天君另一侧站着这场法会的焦点人物，正是墨渊上神。

墨渊的再右侧么……你无奈地念了句佛，那个正好奇地扒拉着瑶池栏杆往你这边看的白衣“男子”，不是你阿姐又是哪个？

只是你现在没什么心思分神去看阿姐，更何况你敛了容貌，她恐怕是识破不了这个法术的。

瑶池的对岸有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小台子，你就是要在这个台子上面领着昏昏沉沉的凤凰祭拜天地，然后当着众神的面将这只由元丹化出的凤凰真身再变回元丹，装在连宋给你的那个锁魂瓶里，交给仲尹让他带回魔族去。

一切顺利地进行到了最后一步，在你准备将它化成一颗元丹放进瓶子里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些意外。

你将连宋教给你的法术施了一遍又一遍，却怎么也无法将它关进锁魂瓶里。

你正疑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诀，就听到台下的连宋丢了个千里传音给你，你仔细着对了一遍，却没念错半个字。

这时你才想起来，连宋说锁魂瓶关不住强行锁进来的魂。

它不肯同你走。

这倒无论如何是不应该的。

魂是世间有灵万物的本体依存，而魄则是附在本体之上的，七情六欲是身外物，同七魄共生共灭。三魂却是世间纯粹之物，从天地中来，回天地中去，无情无欲，一切行为随心而动。

按理说只要你唤醒了倾越的元丹，即便她是真的同你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龃龉，那也是本体与你之间的事，与三魂却没什么关联。元丹这样的行为……只说明她自己并不想回去。

台下众仙有些按捺不住地骚动起来，你瞟了一眼，天君的神色不大自然，一旁的仲尹看到自己妹妹不肯回来，倒还居然很沉得住气。

你有些为难，魂若不肯回去，哪怕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没什么办法，这么在上头干耗着也是尴尬。

很快那凤凰就善解人意地助你打破了这个尴尬局面。

大约是你锁魂锁得强行，它免不了要奋力同你的法术相抗衡，你施法的次数多了，竟将晕晕乎乎的它惊醒了。

它本身大约并不好斗，只是对你凶狠了些，如今它将将清醒过来，还迷糊着，长啸一声，跌跌撞撞地就往瑶池下俯冲过去。

这一冲将瑶池下面的神仙冲倒了一半，那些修为不佳小仙们被掀得东倒西歪，一时场面十分混乱。

你大感惊诧，几日不见，这元丹竟强了这样许多。

你忙追到它跟前去送人头，它一瞧见你，果然不再四处乱飞，一门心思地冲着你来。你有所顾忌，本不欲使出避水剑，却不知为何这凤凰到了瑶池后变得强大了数倍，你有些轻敌，迎上去的时候一个不留神，被它翅膀猛地一扫，撞到栏杆上呕出一口血来。

在底下那些神仙的一片惊呼声中，它又振翅朝你扑过来，一张嘴，竟吐出一团业火朝你喷来。

滚烫的火舌刚烧到你的一片衣角，你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气瞬间被隔断，一片仙障挡在你跟前，将业火尽数拦在外面，你看了一眼台下的这些神仙，却没想到好心出手的那个竟是魔君仲尹。

有仲尹那片仙障撑着，那只凤凰冲撞了几次都飞不进来，便丢下你去寻布下仙障的那个罪魁祸首，台下众仙见它飞来，慌慌张张地又倒了一片。

大概是因着仲尹同倾越之间这层关系，那只凤凰在仲尹跟前盘旋了一阵，却没对他出手，只是阵阵长啸，似乎在让他将仙障撤了。仲尹倒是狠心，只当做没瞧见，任凭它在天上悲鸣不止。

场面就这样僵持了下来，按理说这台下这么多神仙，厉害的也有几个，此处虽没有八卦台可以用阵法关住它，但寻个法子将这只凤凰打回上清境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现如今你被仙障牢牢罩着，也闹不出人命来，天君和仲尹都不发话，若贸然对魔族公主的真身出手，岂不是找了天君和魔君的晦气？除非要仲尹亲自狠下这个心，将自己亲妹子一棍子打回上清境去，不然它就得在这干巴巴地飞着，飞到连宋将那个香找来再燃上一燃把它熏晕，然后再找个人用牵魂引将它带回去。

故而，那些神仙们远远地站成一排，端出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眼观鼻鼻观心地装作没看到，谁也不愿做这个出头鸟。

大概是这个场面实在有些尴尬，天君阴着张脸咳了一声，同仲尹道歉：“魔君，这场仪典闹成现在这样实属意外，你也看到了，公主恐怕不愿魂归本体，要本君说，不如……”

其实你是真的很想知道天君要怎样把“将你妹妹打回上清境”表述得既明确又得体，只是有人没给你听完这个“不如”如何的机会。

这台下站着的，除了天君外，还有一尊大佛，自凤凰飞下来后他就十分低调，故而你竟将他丢在脑后了。

墨渊。

他旁若无人地走到仲尹布下的那片仙障外，对你道：“这元丹中的魂是我一旧友的，可否让在下一试？白谣上仙受了伤，还是先行疗伤吧。”

此话一出，旁边一众神仙的表情怎一个精彩了得。

你听见沉默的人群中传来你阿姐犹豫又响亮的一声：“……哈？”

方才那一下虽没什么大碍，但也是个内伤，唇边衣领都沾了两口血，显得仪容仪表也不大得体。你扶着栏杆站直了，抹了抹唇边未干的血迹，干笑一声道：“多谢墨渊上神相助。”

他又转向仲尹与天君，二人颔首，算是应了。

墨渊拈出一个诀，先将那只凤凰定得不能动弹，再将你身上的仙障撤了，方才就着急等在仙障外的长依忙冲进来将你扶了出去。

你低调地退回到这群神仙的末端，远远看见阿姐的眼神，就晓得她肯定等不到这场仪典结束就要来找你，你便同长依说自己并无大碍，就在远处修整一下，这里毕竟是她所司管的瑶池，若是这个时候她人不在，怕是被人发现了要受罚。

她仔细地将你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确定你没缺胳膊少腿的，才婆婆妈妈地回到前头去了。

阿姐立即从前头挤了过来，攥着你的手严肃道：“伤着哪里没有？”

你赶忙说：“都是皮外伤，不打紧不打紧。”

她难得端出长姐的架势来，叫你现在立即去药君府上走一趟，你晓得自己没什么大碍，私心里也很想将这一场戏看足了，便撒着泼死活不肯去，她瞪你一眼，你瞧着，是让你等着她来找你算账的意思。

你没什么底气地瞪了回去。

墨渊那边神闲气定的，同方才打架的你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只轻轻招了招手，那凤凰犹豫了一会儿，便下来了。

一束金色的丝线绕在墨渊指尖，转了三圈，朝它飞过去，它一动不动，心甘情愿地受了。

那法术奇怪得很，你完全瞧不出这是做什么用的，问你阿姐，她也说从未见过。

那凤凰偶尔轻鸣几声，墨渊手上丝线不断，时强时弱，场上除了偶尔的凤鸣，一时静谧无声。

看了一会儿，你恍惚疑惑到，墨渊竟是在同它说话么？

不到一刻，墨渊已经彻底安抚住了那只凤凰，它看向墨渊的眼神同看向你时完全不同，竟充满了一种留恋与温情。它安静地望了墨渊片刻，仰天长鸣，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乖乖地化成一颗元丹，钻进了锁魂瓶中。

墨渊将瓶子捏在手中，紧了紧，低头看了半晌，没有说话。

你瞧见墨渊这幅神情，终于悟到了墨渊方才对你说的那句“旧友”。

仲尹同你说的那段过往里，还有些墨渊和少绾的故事在里头。

你顿时明白过来，这颗元丹是倾越的，元丹中的魂却是少绾的。

魂是至纯之物，不管是谁在用着，都不会有丝毫变化，少绾这一魂虽给了倾越，但却依旧是少绾的。而凤族的元丹却不同，魂在倾越体内造了元丹，就是倾越她自己的了。你从前只将元丹和魂当做同一物，如今看来是你想简单了。

不管你从前同倾越有什么渊源，都只能唤醒倾越这颗元丹化出的真身，而锁魂瓶锁的却是元丹里头的魂，少绾不肯同你走而只肯同墨渊走，也是应该的。

故而方才墨渊那一段，不是在同它说话，而是透过倾越的元丹，引出少绾的魂。

这群神仙里头恐怕没有几个晓得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纷纷感叹墨渊上神竟厉害到了能强行锁魂的地步。

仲尹显然不是那一众不明所以的神仙之一。

他从人群中走到墨渊身边，将手伸到墨渊面前，说出来的话虽客客气气，语调却有些冷。

“墨渊上神果真厉害，这魂十万年都不肯同我回魔族，原来竟是在等墨渊上神。”他弯了嘴角，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想来姐姐若是泉下有知，看到我们兄妹团聚，也定会欣慰的。待小妹回来，仲尹定携了她上昆仑虚登门道谢。”

墨渊将瓶子交到仲尹手上，面无表情地留下一句：“不必了。”转身唤了声十七，朝着开法会的三十二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