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狐狸洞的时候,阿爹阿娘虽并不时常管束你的行踪,但课业繁忙,你并不常来凡间,比不得你阿姐三天两头往凡间跑。其他的倒也罢了,凡间有两样东西一直惹得你很是挂怀。 其一是那些风月情浓的话本子,从前阿姐在凡间买了,就常常借给你看,也不需要你跑一趟。 其二,就是现在这眼前琳琅满目的吃食。 今日初十,正赶上凡间的花朝节,夜间不需要宵禁。你们下来的时候,天子脚下那硕大的花灯再过一个时辰就要亮起,算是赶上了个瞧热闹的好时候。 好巧不巧,这花朝节,正是凡人祭拜传说中天下花神共主的节日。 你撺掇长依道:“诶,不如你踩着莲花座,头戴七彩花环,指头尖也飘着鲜花地从天而降,让凡人们也见一见自己祭拜的正主,也好让我沾沾光。” 长依将身上的青色男式长衫变化成凡间素色的男装,看着祭台上一排排的祭品,心不在焉地说:“好啊,我带着你从天而降,然后将祭台上这些桃子葡萄什么的都吃了,然后再将那功德箱里的银子都顺走,倒也算是物尽其用。” 你笑了声,也将自己的衣裳化成凡间的样式,这样一来,你二人一男一女,倒像是花朝节里携手相会的才子佳人了。 时值凡间的仲春,河道两岸各式各样的花开得甚好,只是夜色渐渐涌上来,只能大致看到团团簇簇的形状。你本就认不全这些花,只能在长依的介绍下记住几丛开得最漂亮的。两岸的花灯却很是耀眼,将河两岸拥挤的摊位照得十分亮堂。 两人终归还是少女心性,走到那些胭脂簪子香粉铺子前就迈不开了腿,你身上一两银子也没有,倒是让长依大大的破费了一把。 走到酒楼的时候,两人身上已经丁零当啷坠着一大堆小玩意儿,她一身男装倒还好,你这一身的胭脂香粉,装扮得花枝招展。你下来时只变化了衣物,却未敛容貌,引得路上的行人连连回首。长依问你要不要买个面具戴着,免得在凡间招摇过市,惹出麻烦来。你难得一见这样热闹的凡间景象,玩得忘乎所以,偏要扮得容姿妍丽叫人惊艳,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 长依常来凡间,对吃之一事很有研究。路边上摆着的哪些是地地道道的美味、哪些是专在节日里出摊来哄骗外地人的,她只要瞧上一眼就晓得,你对她这个本事敬佩得很。你爱吃甜食,刚好河边有个摊子,卖一种名叫绞绞糖的东西,用两根竹签从一锅糖里挑出一小块来,再绞十数下,粘牙又很有嚼劲。 长依嫌这糖太甜,尝了一口就丢给你,又不准你多吃,说是要留着肚子去摘星楼观灯时再吃。 到摘星楼的时候,里头已经连半个位置都空不出来了。最佳观灯位上坐了个看起来十分富气的公子哥儿,四仰八叉地瘫在小隔间里喝酒,一人占了几个人的座儿,一旁围着五六个小厮给他添酒布菜。 你和长依想了个缺德的法子,施了点小法术,让他手上那个杯子飞到空中飘了三圈,成功叫他惊慌失措地将这个位置空了出来。 你与长依气定神闲地坐在位置上念了句佛。 摘星楼顶层地势高视野好,从你这里望过去,可以看见一整条河流两岸的人都在往这边涌,只想要在大花灯亮起之前离那里近一些。熙熙攘攘的人群缓慢地蠕动着,像一片渺小又庞大的蚁群,在这黑压压的一片里头,不论你是锦衣玉带还是粗布麻衣,从天上看,却都还不如河中零零散散的河灯起眼。 凡人一世,不过短短数十载,兢兢业业劳苦一生,有的费尽心思也寿数难长,有的求仙问道就真得了仙缘,可你还记得,凡间飞升上九重天的神仙,即便位列仙班,也永不能通婚。 大概在那些神仙眼中,凡人是不配与之相提并论的。 你没来由的难过起来。 店小二的声音传来,将两坛好酒摆在你们面前,又上来四个小菜,不愧是这条街最贵的酒楼,道道都做得很是精致。 长依瞧见你神色不对,小声问道:“怎么了?可是玩累了?” 你摇摇头,觉得自己近来奇怪得紧。你从前一向是个不知伤春悲秋为何物的性子,哪怕当年自己的天劫要来的时候也洒脱得很,左不过生死有命不得强求。再则你又不是凡人,这酒楼里的人个个欢声笑语,替他人悲苦倒显得你庸人自扰。 你倒了一杯酒灌下去,却看见对面的长依也端了壶酒,望着楼下微微出神。 你叹了一声,你两个这一趟来凡间,玩得倒是都不够尽兴了。 吃了几口,就听见远远的有人在倒数,本就热闹的摘星楼里立即骚动起来,你知道是灯要亮了。你这个角度朝着下游,看不到花灯那边,忙端着碗挤到长依那边坐了。 长依见你过来,往一旁让了让,待你坐定,又往你身上歪过来靠了,你见她脸红扑扑的,大约是喝得有些多。 你平日里喝的都是折颜的酒,这摘星楼的酒虽然也醇厚,但于你而言只香不烈,估摸着喝到天亮也醉不了。长依说因着桑籍为人稳重,天君看他看得极严,故而桑籍私下从不喝酒,她便没怎么喝过。 她歪在你身上,面朝栏杆外侧,酒劲上来了,她不再是方才活泼好动眉飞色舞的模样,但大约醉得也不算厉害,只是沉默地看着远处还未亮起的花灯。 乌泱泱的人群已经数到最后一个数,花灯猝然亮起,刹时整座城市亮如白昼,那座花灯至少有五层塔高,雕刻着一位脚踏红莲的神女形象,大概是凡人想象中的花神。远远的,有烟花绽开在夜空之中,明明灭灭,将花神像映得崇高又典雅,美得惊心动魄。 人群又涌动了一阵,你看见摘星楼里跪倒了一片,才晓得底下那些人是在纷纷跪下,千万声排山倒海般地齐呼:“问花神娘娘安!愿花神娘娘庇佑凡世,千秋万载!” 你轻轻揽了长依的肩,低头望向她,却见被世间千千万万凡人寻求庇护的花神娘娘,此刻正遥遥望着花灯,落下一颗泪来。 世人皆求神仙保佑,诚心诚意,甚至不惜大动干戈。可神仙亦要心伤心痛,爱别离与求不得到了跟前,却又该去求哪个保佑? 你将她轻轻抱着,她转过身来沉默着回抱住你,不再看楼下万家灯火通明。 你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望向栏外,竟忽然瞧见楼下乌泱泱一片庆贺声中,一人白衣素带,迎风执扇立着,在纷纷跪倒在地的人群里,显得尊贵又傲气。通红的灯火映在他身上,却依旧衬得他纤尘不染,遗世独立。 连宋。 他站在楼下,沉默地望着你与长依的方向,神色掩在花灯的背面,你瞧不清楚。 三呼过后,周围的人纷纷站了起来,摘星楼并外头的河岸边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除了一盏亮起的大花灯,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你看见一袭白衣的连宋逆着人群,寻了上来,坐在你们对面,你方才的位置。 长依搂着你的腰,满面酡红,窝在你怀里,像个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抬头糯糯地道:“谣谣,天君会要你嫁进天宫吗?” 你望了连宋一眼,他没有看你,只垂眸望着醉醺醺的长依。你叹了口气,诚实答道:“我不知道。” “那你愿意嫁吗?” 你答:“不愿意。” 她撒着娇,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竟又突然笑了,问你:“若是要在二殿下和三殿下中间选一个,你愿嫁谁?” 你哭笑不得:“都同你说了,我都不愿嫁。” 她佯怒道:“一定要选!一定要选一个呢?” 你轻笑:“那我选三殿下。” 连宋从长依身上抬起眼来,望了你一眼,没有说话。 长依又嘻嘻哈哈地笑着,问你:“那你晓得,如果是我,我要选谁吗?” 你又望了一眼连宋,沉默着没有答话。 她将脸贴到你衣服上,闷闷道:“可是……我却没得可选……” “你看这凡世间,这么多人拜我,可我其实就是九重天上一个不起眼的小花神罢了,他们瞧见自己祭拜的花神娘娘是我这个样子的,可要失望啦……” 你摇摇头:“他们只是求个心安而已。”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谣谣,我真羡慕你。你是青丘的公主殿下,如果你想,你就可以同他在一起。可偏偏你又不喜欢他……”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你若是真要嫁给他了,应当也会喜欢他的。他那么好,是谁都会喜欢上他的……他会同你下棋,送他写的字给你,与你一起去东荒看日出……你渐渐地就会喜欢上他的……” 你晓得,她在说的在想的,全是她幻想里的未来。 衣襟处有些湿润的感觉,她抱着你,无声地哭了。 回九重天的时候,长依已经沉沉睡去,连宋抱着她,站在清冷的云头。 你问他:“天君想向我阿爹提亲,让我阿姐嫁给二殿下,是不是?” 连宋笑了笑:“你方才还同长依说你不知道。” 你想到长依伤情的模样,心里头也很不是滋味,言语中带了些怨气道:“难道要我同长依说,我早在几日前就见到桑籍来青丘准备同我阿姐相亲,却还在今日接受她装扮园子的一番好意么?” 连宋望着怀里的长依,亦冷笑了一声。 “若被天君指婚的是你,你会去青丘吗?” 连宋君这一身风流当真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般,他自然而然地冲你笑了笑,又端出一句花言巧语:“那要看是将谁指给本君了。” 你望一眼长依,不动声色地讽刺他:“三殿下真是好本事,手上抱着一个,心上揣着一个,言语之间还要撩拨一个。” 连宋失笑:“你既知晓答案,还来问我做什么。” “知晓是一回事,但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不是每个人都能为了心上人忤逆天君的旨意的。诶,你说……会不会二殿下只是习惯了顺从天君,对长依也未必就……” 他摇摇头:“我二哥从小在这一板一眼的九重天长大,大概从不晓得情是何滋味。但若是真心爱一个人,他不会如此。” 你听了这话,却觉得有些好笑:“三殿下亦是在这一板一眼的九重天长大,却久经风月,怎就不知有些事情你以为是为她好,旁人却承不动你的情呢?” 他愣了愣,你继续道:“你可晓得,长依为了今日午后这一场布置准备了多久?” “你只以为她不晓得你的情义,便总装作随意地来坏她的‘好事’,却不知道她一直都晓得你是为了她好,只是她从不觉得做了这些自己有什么不好。若是今天没有你来青华宫的这一趟,便是被天后娘娘罚着抄几百本经书,她也是乐意的。” 你这一番话不大中听,本意倒是好的,却不料连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气道:“你笑什么!” 他揶揄地将你望着:“小殿下来指点我这个‘久经风月’的,自己在感情上却是白纸一张吧?” 你硬气道:“那又怎的?旁观者清,我说得难道不对么?” 他点点头:“确实不对。你可知,在感情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对不对的事,只有愿不愿的事。心系在一个人身上,便时时都希望他好,哪怕他自愿受伤,你却狠不下心来成全了他这个‘自愿’。所以呢,感情上的事,说是爱别人,其实从来都是自私的。” 你觉得他这话太悲观又太冷酷,却无奈少了这方面的经验,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只得弱弱地刺他一句:“是,情圣传授的风月经,我自当好生听着。” 连宋站在云头,笑得有些得意。 这一晚上玩得累了,又喝了酒,回到泾遥阁的时候,你也困乏得很。只是长依睡得不省人事,还要你这个做客人的来做一回主,将长依交给那两个小宫娥,又嘱咐她们去药君府上要一碗解酒汤,这才回到房中沉沉睡去。 次日你醒来的时候,长依已经揉着宿醉未醒的眼睛下了早朝回来,哈欠连天地同你说倾越那件事的安排。 果然如连宋所料,天君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拉拢魔族的好时机,明明是小事一桩,他却显得格外重视,说让你这个小仙使在九重天住几日,等到十五这个黄道吉日,邀魔君并九重天众神一起见证少绾女君的妹妹、魔族公主三魂回归。 你只得在泾遥阁继续叨扰下去,长依倒是很高兴,你便也没心没肺地日日与她同进同出,很是要好。 自那日从凡间回来后,长依再没提过那一场醉酒,也仿佛不再记挂着桑籍被赐婚这桩事,你却觉得她大概正是没忘记,才对此缄口不言。 却不料桑籍君自己倒先开了口,某一日桑籍和连宋在长依司管的瑶池旁搭了个水台子下棋,他颇苦恼地说自己被天君赐了婚,娶的是那青丘的白浅。 他只当你是十里桃林的仙使,并不晓得你就是白浅的亲妹子,故而话里话外也不怎么顾忌,只说自己并非自愿。 你向来护短护得过头,他这一说,在你听来就是既贬损了阿姐,又对不住旁边神色恹恹的长依,惹得你就忍不住火道:“二殿下不情愿娶,别人白浅也未必愿嫁,不如就去同天君去求求情,娶个自己喜欢的就是,免得委屈了自己,也委屈了他人!” 这一番话忒不客气,你一个小仙使,在旁人眼里是沾着十里桃林的光才能在这九重天日日同二位殿下往来,竟还敢对天宫的二殿下如此出言不逊。此话一出,三个人都顿住了手上的动作,齐刷刷地抬头望向你。 平心而论,桑籍绝非傲下之人,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对你从来都是以礼相待,相熟一些后,也将你看做朋友。反倒是你对他心存芥蒂,不能全然赤诚相待。如今他堂堂一个二皇子,被你当众驳了话,面子上怎么也有些过不去。 他忍了怒意道:“玉瑶仙使误会了,本君没有委屈,只是事发突然,本君还未做好娶妻的准备罢了。试问仙子,若是忽然要你嫁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却连同友人抱怨几句都不被允许,你可甘愿?” 还未待你说话,就听长依在一旁淡淡道:“二殿下这话说得不大对。谣谣她又不是这天宫的二皇子,自然是可以与心爱之人厮守的。但二殿下你却担着天族与青丘两族长长久久的和睦,有些苦,却是不得不咽到肚子里去的。” 你听了这话,心里头又悲了悲,长依这些日子从不提这桩事,如今却能如此平静地将这番话说出来,大概就是这样来劝慰自己的。 连宋将手上的棋子落了,你瞧了一眼,是他胜局已定,他挥了挥袖,将水面上的棋盘撤了,也摇着折扇笑道:“说得对呀。二哥,我看玉瑶她说得有理。我之前听玉瑶说,那位白浅上仙性子也是十分刚烈,你若真不想娶,那将来夫妻不和,反倒不利于两族和睦了。” 桑籍当然晓得连宋在胡扯,也绝无可能真去天君跟前退婚。他闷不吭声地将眼前飘在空中黑子收在棋篓里,没有回应他们的话。 你瞪了连宋一眼,心中却觉得今日连宋舍了他二哥、长依舍了她自己的心上人,却都来替你说话,唔,这两个朋友倒是交得很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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