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应遮这位师爷,邬苗总算松了口气。不必再忧心述职之事,她懒筋上头,每日里除了玩乐便是睡觉。 这天阳光明媚,她躺在树下花丛里,听着鸟雀啼鸣,朦胧间似做了个梦。 水天倒悬,姹紫嫣红乱成一片。 乱石与沙砾堆积的河岸边,一只巨猫揣爪静卧,双眼炯炯若铜铃。 它的身影在水面倒映着,支棱的毛发好像尖利的钢针。 见水里游鱼肥硕憨傻,它不慌不慌,端着表情优雅地伸爪入水。 受到惊吓,游鱼四散窜逃,却无济于事,仍被指爪勾住鳞片,离水而去。 “桀桀桀……”肥鱼入爪,巨猫得意怪笑,张开大嘴。 眼见着翕动挣扎的可怜小鱼就要被送进猫嘴里,空中突然炸开一道巨响。 “山神大人!” 谁?巨猫一愣,倒悬的水天迅速远去。 邬苗睁眼,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落在她脸上,温暖而和煦。 到嘴的鱼居然就这么飞了! 虽然只是个梦,可邬苗依旧不高兴。 她皱着眉毛,从躺过的花丛里起身,看着旁边将自己美梦惊醒的两位神使,不悦开口:“不是说过了,不到述职那日不要叫我吗?又是怎么了?” 虎妞怂眉耷眼,肥硕身躯躲在鼠叟后面,弱弱道:“是那书生……的事。” “书生?”邬苗一惊,突然好像想到什么,跳起来,“他是不干了?” 虎妞摇头:“他要走了。” “走?为什么走?宗卷都整理完了?” 虎妞不答,转头看向鼠叟。 鼠叟负着双手,一张脸愁成囧字,叹道:“各方土地呈上来的卷折,书生大多已经整理完毕,也将整理的结果誊写了下来,只是……” 邬苗皱眉:“只是什么?” “只是……南阳县土地楚逍大人的卷折迟迟没有呈上,上次他给您发过来的,只写了一首酸诗。这次小妖又出信催,那边却没有回应。书生说,若卷折再不发来,他就要走了。” 邬苗听完,团团乱转:“怎么就要走了?”想到楚逍,又咬牙切齿:“这个姓楚的,怎么老是坏事!” 虎妞从鼠叟身后探头出来,小心翼翼说:“反正只剩南阳这一县没有清算,您的卷折交上去上神也肯定看不出来。书生要走,您就让他走呗。” 那书生整日冷脸,待山神大人不恭敬不说,还嫌弃自己粗手粗脚不识字,虎妞不喜欢,巴不得他早点走了。 下属所想,邬苗半点不知。她停下脚步,肃着圆脸教训说:“事情都做到这地步了,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转头又问鼠叟:“老头,你怎么看?” 知道山神大人如今正在气头,虎妞不敢再捋虎须,怂唧唧又躲回鼠叟身后。 鼠叟看她一眼,挺挺胸,让单薄瘦小的身躯尽量舒展,然后捋着唇下稀疏的胡须,沉吟道:“楚逍大人出身高贵,等闲小妖并不放在眼里,事到如今,恐怕还得山神大人亲自走一趟。” 邬苗点头:“我正有此意。” 说完吩咐:“你们好好看家,我将那书生一起带去,也省得来回……” 山神与神使们正商量着如何行事,书生应遮却正在教书。 悬崖边上松树挺拔,四面风声簌簌,吹得人衣角头发纷纷扬起。 应遮手中握一根细棍,在一块石头上划出痕迹,声音温柔说:“之前学了‘山’字,现在我们来学‘神’字,山神、上神、神尊,皆是此字……” 周围学字的妖精,除了应遮的恩公小猴,眼见着又另多了几只。 他们围坐在应遮身后,盯着石头上的方块字,还未修成人形的脸上,挤出一个个苦大仇深的表情。 用树枝在地上划了半天,却依旧没有学会这个字。小猴沮丧,扣着手指:“山字容易,可神字笔画怎么这么多?好难啊。” 应遮握着细棍笑说:“有容易的字,自然也会有复杂的字。恩公莫着急,多写两遍就学会了。” 他放下细棍,想摸摸小猴的脑袋安慰安慰。手才伸出去,头顶就笼过一片阴影。 咦? 他收回手,正想抬头看是谁,旁边小妖们就已经纷纷站起:“山神大人。” “你们都在啊?”山神邬苗依旧一身红裙,她先是笑着伸手一个个的摸过小妖们的脑袋,然后才对应遮道:“让他们去玩,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一听这话,应遮就先皱起了眉毛。 没头没尾的,这又是哪一出?应遮不想被人这样指使着,即使指使他的是治理一方的山神。 他想都不想就要拒绝,正要开口,目光一瞥,就看到小猴正闪烁着大眼期待地看着自己。 应遮:“我……” 到嘴的拒绝又咽了回去。他心底一叹,再说话时就变成了:“去哪?” 邬苗笑道:“去南阳县。” 南阳县?应遮皱眉,“去那做什么?” “你不是说南阳县卷折再不发来,你就要走?等那谁发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干脆带你走一趟,去那里看完再回来,省时省力!”邬苗兴致勃勃,说完又点点小猴,“乖乖也一起去吧!” 话音落下,没等应遮再说,邬苗长袖一甩,卷住这一人一猴。 应遮只觉眼前一晃,等再回神,人就已经不知道站在了哪里。 耳边风声呼呼,似乎速度很快,他转脸四处张望——只见周身云海翻涌不停,一只振翅的鸟儿从旁边擦肩而去。 这是…… 似有所觉,他低下头,才看一眼,脚一软就趴在了地上。 说是‘地上’,实则是一片粉色的小云,柔软绵实,手摸上去,细腻得像上好的绸缎,也像蓬松的棉花。 十分美妙的触感,可应遮无暇感受。 他深吸口气,才勉强将初次乘云,站在万米高空的恐惧压下。 旁边邬苗与小猴俱都看过来,见他脸色苍白,邬苗问:“你没事吧?” 应遮摇头。 书生只是一个普通凡人,应该也没乘过云,想到自己头一次驾云时的凄惨模样,邬苗心有戚戚焉,安慰说:“你别怕,我的云很稳,保证不会把你从天上摔下去的,你别往下看就好了。” 应遮当然不会不往下看。 二十多年,这还是头一次腾云驾雾。他蹲坐着,攥紧手中绵云,待心跳平复,又伸头出去。 粉色云头之下,翠色连绵,起伏的山峰好像土堆,一只延伸至天地交接之处。 玉皇山可真大! 应遮想着,觉得自己有了这段经历,就算现在从云上摔下去,人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等惊俱平复,他重拾心情,睁大眼睛,试图在这云上找到脚下隐藏在群山中里城镇村落。 没等他找到,旁边邬苗凑过来,笑说:“怎么样,很有趣吧?” 应遮想摇头,眼睛一抬,就在对方澄净狡黠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唇角含笑,目光明媚,早不复先前郁气沉沉的模样。 他一怔,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邬苗又笑:“你已经很好了,我第一次驾云时,吓得动都不敢动,整只猫都差点晕在天上。” 应遮虽未见过,却也知道这位山神乃是一只猫儿化形。听到这话,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就出现一只软着四爪、瘫在粉色云朵上的小猫。 这样一想,笑容怎么也遮不住。他抿了抿唇,才勉强压住嘴边笑弧。 旁边小猴也点头,认真说:“小妖还不会驾云,但第一次乘云是被虎神使带着,也晕得很呢。” 邬苗却哼一声,批评属下:“那哪里是驾云?她还不够本事呢,不过是些生来就能御风的本领。” 说话间,云头渐渐到了山系外围,在这里,虽然山势仍不见缓,却已经渐渐有了人烟村落。 南阳县与山神神庙之间隔着群山重重,其中无数险峰,若是凡人仅靠双脚,只怕走上十年也不一定能到。 还是当神仙方便。 “咦?” 正在这时,旁边小猴突然伸手,指着云下某处,“有个人!” “哪里?” 应遮瞪大眼,顺着小猴所指方向努力看去。 那是深山之中的一处悬崖,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药篓挂在一处崖壁上,脚下是深渊万丈,崖顶有狼群呼嚎。 细细一听,还有隐隐呼救声传来,显然已经十分危急。 “哇!”小猴挂在云边,着急往下看:“山神大人!要快救他!” 云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 邬苗看着下面挂在悬崖上的小人,为难道:“我是山神,不能随便干涉凡人的生活。这若是是他命中注定的劫难,我随便出手,搅乱了他的命簿,上神知道肯定会罚我的。” “可是……” 小猴睁着圆闪闪的大眼,见邬苗面色肃然,咬咬唇,又转头看向应遮。 一对上小猴目光,应遮便只想叹。他这恩公看着单纯,实则却最通人心,知道在这里只有自己不会拒绝他。 叹完,想了想,道:“既然山神不能出手,不如让我与恩公来救。只还消山神劳力,将我两放在那处山崖上。” 小猴听完,连连点头:“这样好!” 又转头期待地看着邬苗。 救个人罢了,应该也不会耽误去南阳县吧? 邬苗犹豫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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