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一重连一重。 应遮顺着小径向前,没过多久,便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他停步抬头,只见周身花树连绵,不辨方向。正想原路回返,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哭声。 哪来的哭声? 应遮疑惑,抬脚就顺着声音来的方向去。 一路穿花拂柳,没走几步,竟是一处悬崖。 崖边石地平坦,一棵老松扎根在缝隙之间迎风而立,被风吹弯的树脖子上,金丝小猴垂腿坐着,低头抹泪。 应遮定睛,惊讶:“恩公?” 竟是那只将他从崖底救起的小猴! 哭声顿止。 小猴猛地回头,看见身后站的是应遮,才松了口气。 “是你啊。”他抹去脸上泪花,“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再遇恩猴,应遮喜不自胜,笑道:“被一只妖精掳到这里来了。恩公呢?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去神仙洞府里帮忙了吗?” 小猴低头,一只小手默默扣着树身上起伏的纹路。 这样的神情,应遮再熟悉不过。 他不再多问,撩开衣袍,拂去崖边石地上的尘土,然后盘腿坐下。 悬崖之外云海无边,偶尔有几片山头从中跃出来,仿佛大海里浮出水面呼吸换气的巨鲸。雁鸟排队穿过云海,是顺着洋流洄游鱼群。 面对如斯美景,除了沉醉别无选择。 应遮闭眼,叹:“仙人东方生,浩荡弄云海。①” 深吸口气,再睁眼,胸中郁气尽散。 “什么意思?”旁边小猴问。 “什么?” 应遮侧过头,树上小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又问了他一遍:“你刚才念的什么?是什么意思啊?” “这是诗。”应遮解释,“说的大概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仙人,曾遨游在浩荡广阔的云海中。” 小猴想不明白:“可你才念了几个字,意思这么长?” 应遮失笑:“所以这才是诗嘛,恩公今天怎么问起这个了?” 小猴抿唇,垂眼不语。 毕竟相处过一段时间,应遮知道这小猴羞涩又敏感,所以并不催促,耐着性子静看云海翻涌。 良久。 “我想学学诗……”小猴小声凑过来说,“你能不能教教我?” 学……学诗? 应遮还以为自己听错,这下终于静不下性子再看接着云海了。挥挥手,小猴就从树上跳下来,乖乖地坐在他身边的石头上。 “恩公怎么突然想要学诗?”他摸着小猴脑袋,声音温柔:“学诗可要先学字,还要学韵律、平仄……很辛苦的。” “我不怕!”小猴大声喊道。 应遮微愣。 他看小猴手上攥拳,表情坚定,说出来的话不像玩笑。 但也因为这样,他更不能理解,“先前在崖底破庙时,我看恩公数果子很是艰难,就曾想教恩公学些数学,可恩公以‘无用’为由拒绝了,现在怎么……” 小猴脸红低头。 应遮眼尖,看他两手之间似乎攥着什么,好像是一只玉瓶,但太过小巧,所以并不真切。 就在他想问那是什么东西时,小猴吞吐开口:“我……我想学学读书算术,这样以后山神大人述职,我也能帮上忙。” 山神? 应遮:“……!” 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串联了起来。 他舔舔唇,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不那么干涩:“恩、恩公还没回答我的先前的问题呢,怎么会在此处?” 小猴疑惑:“之前不是说过?这是山神大人的住处,我是来帮忙的。” “还真是山神。”应遮喃喃。 那神使肯定也是真的神使,想到自己先前不客气的态度,应遮只觉眼前一黑。 旁边小猴挨着他坐,自然听得清清楚楚,抬头道:“当然是真的!怎么?之前山神大人亲自去破庙请你帮忙,你还怀疑有假?” 哪里只是怀疑?根本就是没信。 应遮尴尬:“我不过随口一说。”连忙转移话题:“嗳,恩公手上拿的是什么?怎么之前都没见过?” 小猴不信,慢吞吞看他一眼,低下头:“你说这个?” 他举手摊开,掌心处正摆着一只小小的玉瓶,玉瓶瓶身通透,里面三滴水珠状的东西放出点点荧光。 熟悉的瓶子。 “这是……仙露?”应遮迟疑。 他坠下悬崖之所以能够活命,好像就是因为吃了这个。 小猴点点头,爱惜地抚摸着瓶身:“山神大人赏赐的,每只前来帮忙的小妖都有三滴。” “山神这么大方?”应遮也笑,“恩公之前不是说这仙露妖怪吃了可增修为?这帮一次忙就有三滴,若多帮几次,恩公岂不是很快就能变成大妖?” “那是当然!”小猴喜滋滋的,但脸上笑容才开到一半就变成了失落:“可是下次就没有了。” “为何?” “我也不清楚,只听虎神使说,山神大人这次述职该是像往常一样不会合格,到时候被上面的神尊们扣下俸禄,仙露就没有了。” 说到这里,小猴抬头看了应遮一眼,然后深沉地叹了口气,“亏我还向山神大人推荐了你,没想到你又会读书又会算术也帮不上忙。” 应遮的重点却只有两个字:“推荐?” “是啊?山神大人去请你时没说吗?” 应遮:“……当、当然、说了。” 他轻咳两声,别过眼望向远处。 “这样啊……”小猴不疑有他,收起瓶子,兴致勃勃地拉着应遮的衣袖:“你快教我学诗学字吧!我要快点学会,也能早点帮山神大人的忙。” 应遮好脾气地:“行行行。” 他收起心思,起身折了一条松枝,在石地上划下几道印子。 “我听恩公总是提起山神,既如此,我们先来学这个‘山’字。” “‘山’字?是山神的山?” “当然……” 清风拂过,云卷云舒。 直至小猴也能用松枝在石地上划出山字痕迹,悬崖边的教学活动才终于停止。 应遮起身,揉揉早就酸麻的双脚,拂去身上刚落下的松针,然后才望着云海轻舒了口气。 等再侧过头,就见旁边小猴认真地在地上划着印子。 “恩公……” 小猴停手,抬头,等待他的下文。 深吸口气,应遮道:“恩公……应该能有方法联系到那二位神使吧?” 小猴点头,双眼疑惑地望着应遮,好像在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应遮面上滚烫,他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别过脸,“我愿意再试一次帮帮那位山神。这次肯定可以!” “之前不是说……” 应遮打断:“我之前只是状态不佳,所以才没能帮上邬……邬、山神的忙,我现在状态又好了,你快告诉那二位神使。” 小猴瞪大双眼:“状态?是什么?” 应遮脸不红心不跳,“读书人的弊病罢。愣着干嘛?还不快去联系。” 小猴懵懂点头:“哦。” * * * 雨后初霁。 山神庙的屋檐上,邬苗正半躺着晒太阳。 她依旧是猫猫原型,肚皮上的绒毛在阳光的照耀下,一根根仿佛发着光。 “山神大人!山神大人!” 一阵呼喊由远及近。 邬苗抬头,只见一只鹿精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山神大人!那书生……书生……” “书生嘎了?” “不是……不是!”鹿精急喘一口,一气儿道:“书生就在书楼,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书生不走,在书楼做什么?怀揣着这种疑惑,邬苗迈着四只小爪,不慌不忙地跳下房檐,往书楼方向去。 才进小院,便听得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是几只鼠精鹿精怀抱书籍宗卷,结伴顺着回廊往书楼里去。 小妖精们不都打发走了吗?怎么还在?想到这里,邬苗心里一突,忙化作人形,加快脚步。 才进书楼,又是一惊。 正中书案之上,书生端坐,手执朱笔奋笔疾书。 明明见邬苗进来,却依旧头也不抬。 而在他四周,那些本应该被打发走的小妖精们,一个个手上堆满宗卷,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邬苗:“……” 这是在干什么?到底能不能出来个人解释一下?妖也行。 正想着,面前闪过一道黑影,随后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亲亲热热地贴上来,不住喊:“大人!大人!” 邬苗嫌弃推开:“好好说话,这是怎么回事?” “书生答应了!”虎妞甜腻道,“现在正在阅看往年宗卷,您的述职有救了!不用再被扣俸禄了!” 它嗓音嘹亮,若不是书楼里本就嘈杂,这两句话,怕是能将屋顶都掀起来。 邬苗掏掏耳朵,左右看了几眼,“怎么只你在这?鼠老头呢?” “传信去了,好多土地今年的述职宗卷还没传上来,他说要催一催。” 这样啊。 邬苗看虎妞,目光如炬:“那你怎么不去帮书生干活?又在偷懒?” 虎妞委屈哼哼,告书生黑状:“我又不识字,不小心扯坏几本小册子,书生就让我走远点……” 话没说完,眼看邬苗转身要走,它连忙跟上,“山神大人去哪里?” “还能去哪?”邬苗才不理她那点小心思,打着哈欠,“终于不用烦这糟心事,自是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不到述职那日,谁都不能叫我!” “睡觉?!我也要去,山神等等我!咦,我不会爬树啊——” 声音远去。 吸饱墨水的毛笔顿在半空,一滴墨汁落下,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 “书生,书生。” 应遮一惊,回过神来。 旁边小猴举着宗卷放在书案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奇怪:“你在看什么?” 应遮摇头,从桌上成堆的小册子里掏出一本递出来,“曹县的卷宗还差一些,你比着这上面二字,看能不能在书架上替我再找出几本来。” 小猴欢喜接过:“好呀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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