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刚地震过,小区的电梯停了,莫尧打着手电爬了二十二层楼,喘着大气,将一张带血的委托书抖在姜晚面前。 姜晚一头青丝如瀑布随意披散着,两眼圈下的青黑明显,嘴唇泛白,苍白的肤色和没有温度的纤细手腕虚虚抬起,搭在门边上,两眼空洞洞地,没神。 幸好这层没有邻居,否则就要把她当自杀的那个怨鬼了。 莫尧要不是跟着半瞎子锻炼多了,这会怕已经惊吓尖叫出声,而不是能轻喘口气,表明来意,请她帮忙。 张师父交代了,最近不太平,是有凶兽想破封印逃出来,所以近段时间会有很多妖族、鬼怪受到影响。 他想姐姐身边的那只魂灵应该也会多少受些影响,只是碍于张师父布置的活实在太多了,根本抽不出时间来看看姐姐的状况。 现在一瞧,那魂灵果真也受到影响了。才几日不见姐姐就变如此憔悴了,真是让人心疼。 莫尧暗自鼓劲,从今日起要更卖力的维持世道太平。想到此他又重新扬起笑脸,热情地喊姐姐。 “我早上到城西帮忙,这东西就写在门口,我拿黄纸拓下来的,城隍老爷不知道在哪,张师父又忙,就让我来找姐姐了。” “姐姐,这事麻不麻烦啊?” 莫尧抓着后脑勺,盯着那张纸看了又看,实在没瞧出来写的是什么鬼画符字。 他居然有些好奇这鬼死前是什么人,竟然能写出比他画的符还丑的字。 姜晚揉了揉干涩的眼,隔空屈指敲他的脑袋,看着莫尧吃痛地捂了脑袋,才来了兴致给他解释。 “人死后各种感知都会退化,执念会让他们把能力聚焦于一处,有的鬼听力了得,识字不清,有的鬼眼能透视,却说不清话…这都是常态,没什么稀奇的。” 姜晚唤出扇面,在委托书上一点,鬼画符的字体便成了形。 清白分明的城隍老爷,我那在世的糊涂父母分辨不清,将我的死怪罪在我朋友的身上,今要到城东城隍庙状告她,若城隍老爷得知,千万要为我朋友做主,还她清白,我的死与她无关…… 莫尧仔仔细细又读了两遍,才抬起脑袋,不可置信道:“她想让我们帮忙救那个被状告的鬼魂?” 又后知后觉地惊叹道,“她这通篇的朋友是只鬼啊!” 姜晚轻声嗯着,一个响指将拓印的黄纸烧成灰烬,燎起的火光烫得莫尧连忙松手。 “唉……姐姐怎么给烧了?” “咱不帮忙吗?” “城东的那个城隍老爷也和咱这儿的城隍老爷一样吗,城东的城隍庙不是才刚重开吗,他们怎么不来城西呢。” “唉,他俩算是同事吗,有好友吗,那岂不是发个消息说一声就好了吗?” …… 一周多没见,莫尧叽里呱啦的废话一点没少,吵得姜晚两耳嗡鸣。 “对,他们俩私下互相打个招呼就好了,小道士还是快去帮忙抓妖抓鬼,别纠结这事了。” “可……” 莫尧话还没说完,眼前的门就合上了。 城隍老爷刻意让他来找姜晚,还以为能借此机会让姐姐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别在屋子里憋坏了,谁知道连他出面也不管用了。 莫尧低头给群里等信的几人回报,行动失败了。 城隍爷在群里回复他:没事,再接再厉。我这还有几个棘手的你再去试试。 莫尧翻出一个小熊哭泣表情包发送。 不用如此吧,他怕姐姐连他一起拉黑了。 莫尧又瞅了几眼门牌,从兜里掏出几个祈愿签子往门缝里塞,又觉着需要做点解释,掏出随身的小笔记本洋洋洒洒又写了两页留言,跟着往门缝里塞进去。 姜晚掀了眼皮,指头一挥,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城隍爷的案桌上,倒了杯温水继续回去坐在阳台上发呆。 小区建在商业区边上,隔壁就是大型商超,前面不远是一连排的写字楼。 房子坐北朝南,光线很好,楼间距也好,绿化也好。 这是姜晚对这屋子的全部评价了。 坐在二十二楼的阳台上往下望,底下的行人如蝼蚁般渺小,在灾荒面前什么也不是。地震一晃,如走兽一样慌张躲避;洪水一发,抱树求生…… 对面商超的大屏幕上还滚动着最新报讯,有灾难预警的,有犯罪新闻的,有求救定位的。 在这样混乱的时候,每个人都匆匆忙忙低头赶路,怀中紧抱着刚从超市抢购的物资,男女老少都如此。也有人专门等在商超边上的那个必经小道,堵着路过的顾客,将他们用以保命的战果打劫一空。 人心啊,在危难关头真是丑态百出。 姜晚摇着扇子,冷漠的俯视着这一隅人间缩影。 商超大屏的信息快闪了几秒,全黑了,紧接着跳出来加粗加亮的数字倒计时。 5,4,3,2,1 天地震动,有楼房轰然倒塌,有汽车相撞,有警鸣声忽近忽远…… 震动持续了半个钟,姜晚受不了在高空的晃动落到底下的一处空地上,依靠着电线杆子,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余波过去,市政大喇叭在各处响起,要大家原定不动,静待通知。 灾祸来得猝不及防,受惊的人不在少数,啜泣声遍地都是。 人们堪堪平缓过来,睁眼看到到处都是创伤的痕迹,一直想炸毁的公司高楼墙面开裂了,刚贷款的房屋倒了…… 姜晚努力压抑自己的神力,她捂了耳朵,没有用,阻挡不住四面八方涌来的祈愿声,强而有力的声音穿透她的耳朵,直击她的心脏,狠狠撞在最软的肉上。 胃酸反上来,呕的她呛咳不停。 有一只皱巴的手伸到她眼前,递上一条叠得四方干净的手帕。 姜晚顺着手帕递来的方向抬头。 手帕的主人是一个六十来岁或许更老一些的奶奶,眉目慈祥,并不惊慌害怕,弯着眉眼,耐心地用她有些粗糙的手心揉了揉姜晚的发。 “别怕孩子,会没事的。” 姜晚盯着她的眼,那双眸子温暖,有光,带着心疼,却令人安心,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力量感,很震撼人心。 眼角有泪珠滑下来,滴落在手背上。 滚烫的,不同于她从前的所有泪珠。 这究竟是什么情愫? 姜晚呆愣地看着手背,想不明白。 她对感情一向迟钝,连哭也是。 孟婆熬汤缺引子,自己哭不出来,地府上下都被抓壮丁,只有她的泪水不合格。 孟婆说她那泪花还没鬼差累哭的有成分含量。 她问姜淮那是什么意思。 姜淮说,人有七情六欲,纵使努力藏匿,也能透过眼睛观察到细微,眼泪中所含的情绪更不会骗人。 老奶奶抓着帕子,抖着手,仔仔细细地给她擦泪水。 口中还轻声细语地安慰着:“没事,一切都会过去的,会好的。” 在劝慰她,也像在劝慰自己。 有小孩子挣脱了父母的手,一跑一跳地凑过来,小手捧着她的脸,小粗指头戳在她脸上,戳出一个笑窝来。 小孩童还是纯真年纪,还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的森冷阴气,却没半点害怕。从衣服前面的小兜里摸了好久,摸出来两颗糖,数吧数吧,一颗放在小手心里,一个塞到姜晚手里。 “吃糖,姐姐吃糖,甜,高兴。” 小小的人儿话还说不清楚,含含糊糊的,软糯的声音,眨巴着大眼。 眼底是温婉泉水细流的纯善,天真,无忧,好奇,和关心。 姜晚摊开手心,是颗大白兔奶糖,很轻,又似有千担重。 抱着膝盖蹲在角落的一个白领,抹了眼泪站起来,从包里翻出一个饭团塞进她的怀里。 饭团已经冷了,包装也很简陋,一眼就知道是家庭工坊手作。 这或许是她今天的午餐。 “吃饱了才有力气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白领小姑娘咽下泪,哭过后声音嘶哑,却是打不倒的顽强自信。 安慰别人,也是在不断重复着安慰自己不安的内心。 姜晚下意识去对她的眼。 那双眼里是饱受生活的苦楚,有不甘,有委屈,有向往,有希望,有光。 耳边涌来的祈愿声似乎在这一刻不再嘈杂,姜晚能清楚分辨每一句在祈求什么,能感受到每一位祈愿者内心的力量。 或许世上还有很多很多无法想象的恶人,可也总有希望与温情在。 有警卫从八方逆行赶来维持秩序,照顾伤患,有自愿站出来帮忙的志愿者,有自发成小队照顾弱小的大家长…… 姜晚仿佛看到了当年穿梭在灾祸之间,维持人间秩序的兄长、父亲,他们的背影高大魁梧,所及之处带去了安全感和希望的光。 幻觉不过两秒又消失不见了,高大的身影在空中涣散成点点光影,飘散在人间各处。 姜晚堵塞着烦闷的心被不知明的情愫凿开了一个口子。 她大口呼吸着,手掌摁着心口的位置,那颗心脏跳动着,强烈的,在回应四面八方涌来的诉求。 * 城隍爷东忙西忙的处理公务,消息在衣兜里震了又震,气得他破口大骂。 “到底是哪个挨千刀的,开会不知道关静音吗!” 底下的鬼差面面相觑后低下脑袋,不敢吱声。 他们哪敢遗忘啊,在这关口谁想惹上头不高兴不是找死吗。 “大人,您的……”白芋无常眼眯成弯桥,诡异又谄媚地搓手笑着。 城隍爷瞪了眼他,眼神警告他老实。 “大人,真是您的。”白芋努努嘴。 城隍爷这才从袖口里摸出自己的手机,一瞧,还真是他的。 消息又震了震,震得他掌心酥麻,恍如大梦。 白芋见他呆了,凑上去瞧,眼睛一下圆亮起来,捂着嘴巴不敢置信。 手机屏幕上的消息显示。 【姜晚:紧急部署最新规划表/】 【姜晚:城西怎么回事,又让鬼跑了,牢是bu吗,一天到晚修不好】 【姜晚:城南有病啊,让你们修复各处封印,没让你们封死】 【姜晚:城东又怎么回事,死了吗,那么多游魂冲上街,无常呢】 …… 字是小黑块,可从眼睛里瞧进去,自动变换成了声音从耳朵里钻出来。 一声声低压的质问,不吼自威。 白芋抖着声音,难以抑制激动:“是殿下吗?殿下回来了?” 城隍爷扯着衣角擦去眼角的泪花,欣慰地点点脑袋。 “我就知道,阎罗殿下不会不管的,她是我心里最最最最温柔心善的女神。” 黑玉也笑着,却不敢太明目,将白芋从城隍老爷边上扯回来。 城隍爷高兴还没一会,眼睛从屏幕上挪开,扫了眼底下巴巴看着的一排鬼差,秒变黑脸,骂骂咧咧:“还不快去干活,等着姑姑把你们丢下诏狱伺候才舒服啊!” 一转身又咧着笑脸给鬼帝报告情况,在手机里点点滑滑给姜晚发了几份难搞的疑难杂症过去。 姜晚在城西城隍庙昼夜不分,连着加了三天的班,才勉强修正了半本命簿。 人的命簿太脆弱了,命轨纠缠相错,什么事都能影响几分…… 姜晚揉了揉酸疼的脖颈,呷了口茶,茶水涩口,茶碎末子刮过喉咙,一并入了肚。 几天没进食的肚子落下一点凉水,不舒服几乎是立刻涌现的。 刀片绞线一样,捣鼓地她直不起腰。 城隍庙里光线晦暗,烛光摇摇晃晃间印出一个身影来。 那身型高挑,臂膀宽厚,一步步从光里像她走来,光影绰绰,晃得看不清脸,却感觉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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