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狗日的青春 其实言游还是有点害怕的。 镇上的路灯本就不多,而且年久失修。 要是全部熄灭还好些,最可怕的就是这种灯丝接触不良,时亮时不亮,跟恐怖片里似的。 偏偏今天忘了带耳机。 言游为了壮胆,打算唱歌。 脑子里还没想好具体要唱什么,嘴边就下意识来了一段杀死比尔里的经典口哨。 应景是挺应景,吓人也是真吓人。 最要命的是纯纯自己吓自己。 妈的,都怪齐绪,想起来就生气。 本来事情已经过去了,她没想再跟林起岳翻旧账,结果才出门,齐绪莫名其妙提了句李忘年。 林起岳当时就不乐意了,讲了几句难听的。 言游听着刺耳,说人家没招你没惹你,你突然跟我们在这里劲劲的,图什么啊?我们能替你告诉他去? 林起岳不屑地说,我就是看不起木吉他,怎么了,他师父都那个落魄样,他能好到哪里去? 言游说,谁指望你看得起了?让你认可能多吃两碗大米饭? 林起岳说,老子的琴,从美国Guitar Center背回来的,他们这辈子都去不了的地方,真以为是那堆破烂烧火棍能比的?他们能弹八弦吉他? 言游呵呵一声,说,是,谁能跟您比呀,大少爷一个,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尖酸刻薄。 这一层,齐绪也体会到了。 他很少有尖酸刻薄的时候,多数时候的首选是阴阳。 可这次不一样啊,连措辞都懒得想了,从曲线攻击进阶到直线攻击,得多气。 所以齐绪没敢唱反调,不断冲言游使眼色。 但问题是,言游又是个平时挺友善,唯独发起火或遭遇不公对待时刹不住车,爱谁谁的主儿。 用齐绪的话形容她生气就是:都妈生的,你算个蛋啊跟我吆五喝六的。 尤其飙起高音来,有种不顾整条街死活的理直气壮感。 一般他俩不敢惹她,女人生气最麻烦,也不知道林起岳最近吃了什么疯狗der,非招她。 林起岳说,哪儿能跟您这小公主比啊,日子过得太快活了,非得找只青蛙嘬才高兴,喜欢cosplay灰姑娘扶贫? 言游说,你讲话真他妈的难听,不知道的以为我欠你多少钱呢,缺你一口饭吃了还是怎么着。 齐绪左右为难的间隙,林起岳又开口,说我就不明白了,不就一首歌么?你至于记到现在,非得胳膊肘往外拐,向着他们,他们救你命了? 言游冷哼,说没人想跟你扯旧账,你怎么上赶着扯啊?什么叫不就一首歌么,嫌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关歌屁事? 林起岳说,我一直这样。 言游说,那您就这样吧。 然后不欢而散。 齐绪犹豫了半天,觉得林起岳更反常,也可能问心有愧,追着他去了。 再然后,就沦落到她一个人走夜路的地步。 怕黑这事,确实挺不酷的,但谁他妈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不怕。 特别是从前有俩人陪着走,落差满满就更显得可怜。 又生气,又委屈,又心酸。 言游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底下最惨的人了。 人倒霉起来,喝口水都塞牙缝。 风停的间隙,她听到不远处细碎的脚步声。 她拿起手机,假装照镜子梳理前额的头发,实则借着手机屏幕往后照。 手机侧边的屏幕上倒出一个人影,看得不清,反正鬼鬼祟祟的。 言游快走了两步,眼瞧着人影也快了一些。 时运不济,她脑海里一下开始播放各种看过的新闻,什么被卖到大山里当童养媳,乡村父老跟着瞒。 更何况这是北方的小镇,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不怪言游有偏见,那年代的北方大环境如此,天下无贼里的盗窃团伙数不胜数,黑/道捅死人的新闻司空见惯。 在这个手机之前,她还买过个一模一样的,买完刚出手机店的门,就被偷了。 想起来就烦,那贼真该死。 言游咬着嘴唇想对策。 总得挣扎一下吧,她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最起码得被卖之前跟坏人打一架,大不了就眼睛一睁一闭么,比被侮辱强。 好歹今后上新闻,照片一打码,也算个勇于抗争的烈女。 言游走得越来越快,带着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快。 而后突然停步转身,一瞬扑到那人身上。 这一套流程相当丝滑,毕竟已经在想象中彩排了好几遍。 只不过她万万没想到,身下的人是李忘年。 他的帽子滑落,掉在地上。 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只是喉结滚动。 对于她坐在腰间压着他的举动,既不反抗,也不说话。 言游却异常尴尬。 他还不如说点什么。 风又呼啸,她看见李忘年薄唇轻启,张张合合,但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等风停了,她再问,他又不说了。 言游是那种会把没发完的火彻底发完再平息的人,“你老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啊?装什么酷?你就大大方方地走出来,我还能赶你?你比别人差在哪里了?凭什么你不行?” 李忘年轻微地勾了勾嘴角。 见这反应,言游鬼火更冒,索性把委屈一股脑全讲出来:“你们这帮搞民谣的就是喜欢装淡泊名利,一点都不燥,听摇滚都能睡着,神经吧。”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睡着的,万一一进场就睡了呢,她岂不是白敲了那一首《Nu》。 亏她还带着自己的小心思,那么认真地敲给他听。 “听到了。”李忘年说。 言游对上他的眼睛,他继续淡然地吐字:“鼓声。” 许多事情不用说得太明白。 她的所有无名火皆被这一句话吹散。 忘了姿势维持多久时,李忘年出声提醒她:“下去。” “……”言游无语,说得好似她故意占他便宜一样。 如果乖乖下去,岂不是把这罪名坐实了? “就不。”她叉起手,带着恶劣地一仰头,“你不是厉害着呢嘛?直接给我踹下去呗,问我干什么。” 李忘年看了她片刻,看了天片刻,竟有种难得松懈的感觉,多躺一会儿倒也无所谓。 他的手随意散落在身体的两侧,想着,今晚星星真亮。 “今晚的星星真亮啊。”言游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见,“不对,那天的星星也挺亮的。应该说,你们这里的星星真亮啊。” 亮吗? 李忘年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抬头看过。 言游的膝盖依旧抵在他腰间,揪着他衣服的手渐渐松开,思绪跟着满天繁星飘,“李忘年,你会接吻吗?” “不会。” 这句不用回答的,他倒上赶着回答了。 言游浮想里的片段戛然而止。 就他妈不该看那些脑残偶像剧,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这种场景应该到接吻的桥段。 她连忙从他身上起来,拍了拍身后的土,心虚地转移话题:“你跟着我干嘛啊?” 李忘年缓缓站直,“陪你一程。” 当时的言游以为这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没细想,随口道:“那走呗。” “太晚了。”李忘年指了指又黑了一点的天,“张维喝多了。” 言游用手机看了眼表,惊讶于他居然能靠天色猜时间,而且还能估测张哥的酒量。 她揣着兜,仗着他追来的举动,“说好的陪我一程,小狗骗人。” 李忘年扬了扬一侧的眉尾。 言游接着得寸进尺:“你难道不是怕我遇到坏人才跟来的嘛,我自己走夜路,你放心啊?” 她没看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一转身,朝与她相反的方向迈步,留下一道在夜色中并不显眼的背影。 “喂!李忘年!” “靠,你怎么这么不禁逗啊!” 言游一边追着他喊,一边掏出手机,调到相机模式。 “我先陪你接张哥,你再送我回去,行不行?” “行。” 他侧过头回话的刹那,恰逢言游按下拍照键。 闪光灯驱散了一瞬黑暗,李忘年都没来得及闭眼。 言游瞪大眼睛,看着相册里的照片,惊叹:“我靠,你好好看啊,我都没发现你睫毛这么长……搞不好我真的有给人拍照的天赋,该去当摄像师……比我对着镜子拍的都好看诶,我给你看看我的。” 说着便要给他翻找出来陈年旧照。 李忘年抿着唇无言,点了支烟,继续往夜色里走。 “喂,你怎么不等人啊!” 言游吵吵嚷嚷的声音由远至近,路过他身边时,顺带着把他后面的帽子戴了回去。 而后,她跑得更远:“我们比比谁更快到吧。” 未免太有活力了。李忘年想。 明明刚刚还在生气,明明也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为什么开心呢?新月不圆,只是一片牙。 正因如此才显得星星亮。 他想不出所以然,但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往她奔跑的方向行。 - 天知道言游在大风里站了多久才等到他。 她还没傻到呛着冷风一气儿跑到酒馆,半路见李忘年没跟,她就停下来了。 他到的时候,言游正蹲在路边,刚掏出兜里的黄鹤楼,打算弹一根出来。 看见他来了,她眼睛一转,将烟塞回去,伸手扯住他裤脚:“给我一支你的烟。” 李忘年可能觉得拒绝太麻烦,给她反而省事,直接把烟盒扔给她。 言游拿到面前才看清,硬盒上写着三个字:大前门。 至于底下的吸烟有害健康,纯脱裤子放屁。 抽都抽了,还管什么健康。忘了在哪本书上读过句话,只要世上还有一个国度不禁赌,那么它就不会消失。 言游护着火点燃,抽完一口,止不住地咳。 又辣又呛。 要是世上只剩这一种烟,她没准真能戒。 言游紧皱着眉头说:“你要不试试我的吧,你这太难抽了。” 李忘年勾了勾手。 言游理解错了他的意思,连同她的那包烟一起放上去。 紧接着,李忘年将自己的大前门揣回兜,把她的黄鹤楼扔了回去,“烟给我。” “嗯?”言游没反应过来前,指间夹着的烟已经被他取下放进嘴里。 李忘年叼着烟,向她伸出一只手,“走了。” “哦。”言游不露声色地抓住,被他拽起来。 她是有点可惜的,本来还想换和他同一种牌子的香烟,奈何无福消受。 酒馆里,张哥果然不出所料,喝得烂醉,抓着赵琴从城门楼子聊到胯骨轴子。 他说:“我当初就不该学贝斯,学了有什么用?外行见我就问,你这吉他怎么少两根弦。是,全省专业第一,一共他妈的仨人考。” 他又说:“对,教吉他是能赚点儿,可他妈那是钱吗,那是提醒我已经向世俗低头的告示牌!有次我在学生家长面前狠狠地秀了一把指弹,弹完人家问我,还不唱?前奏这么长?” 那会儿谁能想到,十年后,学生家长的衡量标准将会变成:花里胡哨的,会弹《成都》吗? 他还说:“后来我弹了首入门民谣,家长分分钟交钱走了。事后我觉得我出卖了我的音乐信仰,可转头一想,我他妈对吉他有什么信仰?拿起它的那一刻,我就把我的摇滚精神扔了。” 他最后说:“风景再好看,我得回家。理想再热烈,我得吃饭。” 难得赵琴没骂他,闷头喝酒,一杯接一杯。 李忘年走近,提醒该走了。 张哥一把揽过他,“这,我徒弟,指弹大神,比我这转行的牛b多了。教他第一天,我弹了几首民谣,告诉他以后必须靠这吃饭的时候,该低头低头。” 说完又看向旁边的言游,“这,我徒孙……女!牛b,比小薛的架子鼓都牛b。打下去,国内第一鼓手,没问题。” 言游纠正:“要当就当世界第一。” “野心不小呢。”赵琴笑了笑,望向李忘年,“你呢?吉他圈不也有鄙视链吗,古典瞧不上电的,电的瞧不上民谣。民谣吉他里,指弹又瞧不上弹唱。*” 李忘年说:“没空。” “得。”赵琴停顿了一下,打了个酒嗝,“明天我去送贝斯的时候听听你的技术,看看有没有今晚弹八弦吉他那小伙子厉害。” “对。”张哥浑浑噩噩地一拍脑袋,“我觉得那小伙子比老刘厉害多了,我头一次见弹八弦这么牛的人,居然还是个小屁孩儿。” “人家还能边弹边唱呢。”赵琴拍了拍言游肩膀,“你们这乐队未来可期啊,轻轻松松超越我们。” 张哥说:“是呗,咱们真老了,人家这叫英雄出少年,咱们这叫黄瓜刷绿漆。” 言游说:“我觉得李忘年也不差。” “是啊,我教出来的徒弟……”张哥明显顶不住了,昏昏欲睡。 李忘年把他从座位里扯出来,将他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撑着往外走,连声再见也没留。 言游只好帮他说了句再见。 只不过,她离开座位前,赵琴问了她个问题:“你更喜欢电吉他还是木吉他?” “我一玩乐队的,当然……”本来是一句相当顺嘴的话,她却只讲了一半。 “我这人,特别会看人。” 赵琴意味深长地眯着眼睛,“你能想明白,未来摇滚圈肯定有你们一席之地,走出去,没问题。想不明白,时间的洪流会把你们淹没,将你们的才华夺走,用新人换旧人。” 言游问:“这是摇滚精神吗?” “老天就这样,会给浪费才能的人惩罚。给予了,你三心二意,它就收回去了。” 赵琴没答她的问题,自顾自地说:“张维就是太妄自菲薄了,他的贝斯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惜目光短浅,不看长期趋势,不过也没办法,不怪他。” 言游一步三回头地走,他又开始一杯接一杯。 动作幅度极大,仿佛刚才只是个醉鬼胡言乱语的话,不必放心上。 如若不是李忘年没等人的习惯,她还挺想问个清楚的。 像她这种赌着一口气,勤学苦练才将将触碰到正果边缘的人,也算接受给予吗? 靠努力才勉强得到的东西,可以算作才能吗? 放从前,她绝对毫不谦虚地把自己算在内。 放现在,她又不敢把自己算在内了,怕报应。 还有,她真的比那位小有名气的薛姓鼓手敲得更好吗? 以后他们的演出真的能一票难求吗、会有人不惜从南到北,跨越山河来听她敲鼓吗、那份热情究竟足够支撑她到哪一步呢? 答案并不重要,和硬币的正反面相似,扔出去那一刻,就知道想看到哪一面了。 - 那是怎样破旧的一个家。 亲眼目睹言游才知道,表叔家算得上镇里最好的住宅区。 楼的侧面覆满了爬山虎,并有吞噬四个面的趋势。 事实说楼都勉强,因为只有三层,张哥和李忘年住三层。 楼道里没有声控灯,言游用手机开了手电筒。 入目是贴满两边墙面的小广告,开锁打胎找小姐治性-病,一应俱全,带号码的那种。 有的是贴上去的,有的是喷上去的。 路过一层,住户的门如生锈的铁栅栏一般,里面还有一道木门。 她简直能想象到,每天早晨准时被鸡飞蛋打吵醒的场景。 女主人一边因生活琐碎跟男主人吵着架,一边给正在上学的孩子整理校服衣领,嘟囔着以后可别像你爸。 走过二层,墙体上用醒目的红色喷漆写着''''还钱老不死''''几个字。 也许老人的儿子已经因为债务跳楼了,或赌或毒或被传-销骗,这世上的欠钱原因要多少有多少。 利滚利,滚来滚去,滚到没人还得起,从铁门凹陷进去的程度就能揣测个大概。 即便老人从法律层面上讲,无需还这笔钱。 然而法律所约束的只是遵守的人,又有多少仍在苦苦上访。 到三层,李忘年掏出钥匙开了门。 张哥嘴里嘟囔了一路的碎碎念终于在他被扔到沙发上时停止。 言游环顾了一圈,还算整洁有序。 沙发前的矮桌上摆着一个烟灰缸,里面的烟头和灰被倒得干干净净。 她原以为两个男人住的地方,肯定跟狗窝没差,没想到,比想象的要好一点。 不过也仅仅是一点,毕竟屋子就这么大,塞两个人的东西,能有什么发挥空间。 “走吧。”李忘年说。 “啊?”言游脚都没歇一下,才进来不到五分钟,“不给我倒杯水吗?” “自来水。”李忘年朝水池望了一眼,知道她不会喝,便没准备倒,扭头进里屋拿了条薄被子扔到张哥身上。 “那……”言游叼着手指,想着找个什么理由再多逛逛这一亩三分地,总归是他生活的地方。 不过转瞬思绪就被李忘年打断:“死过人。” “什么?” “你站的地方。” “……草!”言游惊呼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她打鼓时打掉了创可贴,恰好她习惯叼的是右手食指。 虎牙尖刮了一下伤口,钻心地疼。 李忘年撇了撇嘴,兴许觉得她够笨,手脚不利索,摸了枚创可贴。 趁她还在倒吸凉气,抓过她手腕贴好。 他贴得紧绷绷的,大概连她明天也要敲鼓都想到了,言游明显感觉到指关节活动起来不太流畅。 贴完,他打开门往外走。 走到楼道拐角,言游叫住了他:“喂,李忘年,其实你根本不是杀人犯,对吧?” 她在门里,他在门外。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借着微弱灯光,见他弯着脊梁,身形一僵,正想往下迈的脚定在原地。 要说为什么以这种句式问,而非‘你是不是’、‘你有没有’。 仅仅因为,小狗骗人。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