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大风吹 那天的风特别大,一落地,吹着人往前走。 一套设备搬来搬去的缺点是总要调音,好在他们热情尚在,并没觉得麻烦。 不过就是在调音的时候,林起岳看见了言游手上的创可贴,“怎么伤的?” 言游把手往后藏了藏:“没事。” “换爵士吧。”林起岳说。 “算了。”言游说,“就打刚才练的吧。” “换爵士。” “不换。” 林起岳赌气:“行啊,既然要玩儿难的,那来Linkin Park的《Nu》。” “可以。”这首歌的鼓点难度不算低。 也不知道怎么了,言游今天尤其不想顺着他,又说了首吉他高难度的歌:“Red Hot Chili Peppers的《Snow(Hey Oh)》也可以。” 齐绪举手:“我同意。” 不仅因为这乐队的贝斯手Flea是他偶像,还因为相比他们俩的工作量,他甚至可以停下来喝杯卡布奇诺。 “你就非得跟我对着来?让我不高兴,你就特他妈开心,是么?” 林起岳的话喊出口,三人均是一愣。 他没跟言游讲过重话,也从没跟她发过火。 但很明显,是到今天为止。 “对。”言游的火气也上来了,不再管他的出发点是好是坏,“到底谁跟谁对着来?我想敲爵士的时候你不行,我不想敲了你又非要我敲。” “嗯,是我不喜欢弹爵士,是我手伤了。”林起岳的态度倒是软了下去,不过阴阳只增不减。 言游的声音越来越大:“过了村没有店,现在我不想了,不想,听得懂吗。” “别吵了别吵了。”齐绪头一次见他们俩实打实地吵,一时连怎么劝都不知道,真就百无一用是贝斯。 林起岳:“听不懂。” 言游:“那你长耳朵干嘛的?” 林起岳:“听贝斯的。” 齐绪一秒加入战斗:“你有病吧?” “嘛呢?快开门了,音调好了?”赵琴推门而入,暂时性缓解争吵,“你贝斯的调音器呢?怎么没他妈把人落家里。” “……”齐绪贝斯都没来得及摘,连忙冲去车上找。 赵琴接着说:“吉他Mi型音阶,C调。” 林起岳弹完,赵琴眉头一蹙,“你自己觉得准吗?” 最后他看向言游。 她十分识相地赶在赵琴张嘴前举起双手投降:“我还没听,我自己看着办。” 齐绪在门外调好了才进来,刚一站定,赵琴带着压迫感问:“哪首开场?” “《Snow(Hey Oh)》” “《Nu》” 林起岳和言游同时开腔,都说了对方选的歌。 两人对视一眼,事情就算过去了。 “哟,鼓和吉他都想秀呗。”赵琴眼睛一眯,“第一首林肯公园,第二首红辣椒吧,剩下的各司其职,自由发挥。” 李忘年和舞台的灯光一起到来,刚好能赶上鼓手Show ti的开场曲。 言游在被晃到眼睛之前看清了他,一路追随他进座位。 这种感觉很奇妙。 她看不清他的眼睛是否凝聚在她身上,但她却能穿过刺眼的光芒具体定位到他的方向。 明明舞台上的人,视线很难聚焦到台下的某一点上,她却明了,他就在那儿。 她不知道他是否有在认真听,所以每一下都用尽力量,声音能响多大就多大。 明明鼓手在乐队里,实在算不上那个最吸睛的人。 她听见耳机里赵琴的夸奖,说鼓手牛b,跟他妈这首重金属太几把配了。 可是她不在乎。 这种迫切想传达的心情,她第一次拥有。 看见了吗,看见她酣畅淋漓,决心爱憎分明的世界了吗。 体会到了吗,体会到作为偷偷窥见的交换,向他敞开的那扇大门了吗。 听清楚了吗,听清楚鼓的魅力与感染力了吗,不比他的吉他差吧,有一秒的着迷吗。 原来想让一个人听到,是这种感觉啊。 这一层小心思,他发现了吗? 问题的答案跟随尾奏,渐渐淹没在下一首歌的前奏里。 倒也不会再有人刻意提起。 由于天气原因,今天酒馆里的人并不算多。 李忘年坐在对着舞台的右侧。 不知道谁发明的往科罗娜瓶口塞四分之一柠檬,他的手边就摆了一瓶,张哥放的,放的时候还强调了一遍:这就是大人的世界。 他手里燃着一支烟,烟雾弥漫很久了,酒还一口没动。 等《Nu》的鼓点彻底平息,进入下一首,他才抬眸去观察了一圈周围。 他猜,张哥指的是:有烟有酒有姑娘。 没什么好看的,笑意下掩饰着疲惫的愁容,使劲扯着嘴角,无非就是说一些草他妈的生活。 一傻逼,跟怀里的姑娘正吵架。 一吊丝,张着嘴嗷嗷哭,大概失恋了。 大人的世界?不看也罢,都蛋b。 李忘年收了视线,对这一首电吉他主音的歌兴致恹恹。 评价是不如鼓。 但周围的大人倒是很吃这一套。 吵架停止了,重新搂紧跟着节奏晃。张着的嘴也闭上了,抬首把酒往嘴里倒。 无聊。 李忘年往后靠进椅子里,仰头吐了一口烟,顺势往台上望。 白光里站着的人们没引起他的丝毫兴趣,反而是角落里不怎么显眼的鼓。 她应当也对自己的乐器相当自信,不然也不会三番五次试图劝他改行。 的确和平时不太一样了,楚楚大方,不吝啬地释放她的热情。 身边很热闹。 她确实应该被环绕,她是值得的,总能感染到周遭的人,忍不住肖想。 就在那儿吧,挺好的。 在属于她的地方。 “怎么不喝啊。”张哥的话音响起,“你知道以前我们演出的时候最讨厌哪种人吗?就你这种。我还头一次见听摇滚都跟尊佛似的人。” 李忘年拿起酒,喝了一口,“没劲。” 张哥听不太清他讲话,将椅子朝他身边挪了挪,“这都嫌没劲?你还想怎么着,想让我带你去看伍佰的演唱会啊?” “你错了。”李忘年懒懒地偏过头,盯着他说,“不该这样。” 那双眼睛总有种可以看破一切的错觉。 不讲明白的话,却总能让人轻易理解,他就是在说你内心里最丑陋不堪的一面。 张哥糊弄道:“说什么呢,听不懂。” 李忘年继续注视舞台,幽幽地说:“你知道。” 张哥看着他的侧脸,恍惚又迷惘。 是,知道。他们这种人,打一出生就在泥潭里打滚,多活一天都算赚。 言游的刻意接近,或一时兴起或对新鲜感好奇,不管出于哪种目的,他都该阻止。 但他不仅没有,还抓住这一点进行诱导。 因为他想让自己的孩子过得更好。 别人的孩子怎么样,沾一身泥,还是陷进去,不算他的考虑范围。自私又正常。 张哥装作一身轻:“哥们儿这人最不信的就是报应,真他妈有因果,打道雷,劈死我。” 李忘年将烟头随手丢掉,提醒:“死了算便宜。”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 一样的命贱,不一样的是,张维试图改变过,也曾有满怀抱负的时候,在跟他一样的年纪。 结果嘛,也看到了,失败告终,成功的少数人终归是少数。 而李忘年,从遇见的那天起,就已经是死水一汪。 不做无意义的挣扎,该有的憧憬与理想,一点没有。 远大抱负?没想过,烂活着就行。 第一次见他,在小超市的垃圾桶旁边翻吃的。 张维买完东西出来看见了,问,不怕吃坏了胃疼? 他没理。 说实话,这小孩身上有一种特讨人厌的劲儿,不管善意恶意,他都拒之千里,一视同仁,滚字挂脸上。 张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把刚买的切片面包扔给了他。 他接了,可能太饿了。 吃完才说,我还不了你。 张维扭头走了,没想着让他还。 第二次见他,在琴行拐角的小巷里把人打了。 张维问,你还敢打人呢?赔得起啊? 他说没用力。 张维笑了笑,说你没点自知之明么,自己都什么样儿了,还有心情跟人家叫板呢。 他说,那人骂我没妈养。 张维问,那你妈呢? 他说自杀了。 张维心想:我真该死。 第三次见他,满身干涸的血迹,站在琴行前。 问,我能跟你过么?长大了还你,和面包一起。 张维说,好。 许多事情道不明,现在想想,无非是那相似的绝望牵了线,吸引着两个失意的人抱团取暖。 命运这东西,大部分不如意,幸存者偏差里还是偏差多。 李忘年拍了拍张哥的肩膀,指向他身后的赵琴。 张哥愣了半晌才醒过神,扭头问:“演完了?” “没,后面他们自己玩儿。”赵琴说,“照旧踩箱喝?” “不了吧。”张哥拒绝,“有一孩子得照顾呢,半箱吧。” 赵琴顺着看了李忘年一眼,抬了抬眼镜:“不讨喜,不过万里挑一的天才是会孤僻一点,跟我学键盘吧。” 李忘年置若罔闻,该什么样还什么样。 没喜悦,没骄傲,没理会。 张哥说:“还不讨喜呢?你是第二个想从我这儿抢人的了。” “挺有意思的,比我还装。” 赵琴交代服务员去搬了半箱酒后,扯出椅子,“他就是那种一眼特招人烦,但是又让你觉得,他要是哪天能对你心服口服,你他妈简直牛b上天了,看见老奶奶过马路都得搀一把。” “你自己搀吧。”张哥把杯子扒拉到面前,“我没那闲心。” 演出中场,灯光一熄,舞台上的三人下来了,这次没走后门。 隔着老远,李忘年与言游对上目光。 她人往门外走,却不断回头,以小幅度的动作冲他挥手。 他轻轻弯了弯眼角,当作回应。 啤酒咕嘟咕嘟倒进玻璃杯,冒着气泡和白沫子,耳边两人一杯下肚,齐声“嘶——”完,又感叹:“爽。” 李忘年抓过椅背挂的外衣,披到身上。 张哥说:“你不无聊?一起喝点儿。” 李忘年拿起那瓶只下了几口的科罗娜,这会儿柠檬已经从瓶口滑落,不知道浸泡了多久。 本着不浪费原则,他仰头,一次性喝完,“无聊,准备睡觉。” 赵琴笑:“你瞧,我就说这小孩儿不讨喜。” “你确定?”张哥一脸迷惑,“你现在眯,不出十分钟,就得被鼓点敲醒。” “不会。”说完,他趴到桌子上,将肩膀处披的外套往上扯了扯。 言游再回来时,依旧往那方向投去眼神,然而看见的只是一个像在熟睡的背影。 从中间的桌椅穿插而过时,看得更清。 不是像,真的在睡觉。 简直是对鼓手的无声侮辱,嘲讽值拉满。 试想:你这鼓打得太好了,我都精神了。 和:你这鼓打得太好了,我都困了。 拜托,哪有人会听着摇滚睡觉啊?太讨厌了吧。 当然了,范围仅限于听着她的摇滚睡觉才讨厌。 如果不是昨晚林起岳来了那么一出,言游真想冲过去给他拎起来,质问一番。 或许等下次再见他睡觉的时候就可以做到。 待风头过一过,言游还是有坦白这件事情的打算的,包括表叔那里,她没觉得李忘年算拿不出手的朋友。 不过得等她先搞清楚谣言。 脑子里忽地记起张哥那句,''''不是单纯好奇的那一天再问他'''',现在应该符合条件了吧? 言游的眼睛转了一圈。 突发奇想,既然决定要问,不如直接问李忘年。 正好连初见时的抱歉一起表示了,再告诉他,她这次百分百相信他。 因为是朋友了嘛。 心中的所以然还未尘埃落定,台下赵琴喊:“来一首Beyond的《灰色轨迹》!A调,4/4拍,bp1。” 齐绪暗自伤神:“妈的,为什么不是冷雨夜。” 言游不禁吐槽:“你自己心里有数。” 可话说回来,她现在挺没数的。 跟会不会敲鼓没关系,是她突然变得犹豫,纠结到底该敲大点声,干脆把熟睡的人吵醒,还是敲小点声,祝他有个好梦。 人类的悲欢并不互通,那边的齐绪尚在担忧:“岳狗那塑料粤语能行么。” 他们慢歌演得很少,不过对曲子蛮熟,这年代没有玩儿乐队不了解Beyond的。 在第一个音出来前,赵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迈步上台,顺了林起岳的麦。 不多时,键盘奏响前奏,给他们开了个头。 到该进词的瞬间,言游紧跟着敲响镲,分秒不差。来不及多想其他,终究跟着心走了一把。 麦里传出的粤语十分标准:“酒一再沉溺,何时麻醉我抑郁,过去了的一切会平息———” 只要有鼓在前带,吉他和贝斯就能立马进状态,是不存在明天乐队的一贯风格。 这次也一样,没出意外。 赵琴的歌声里更多遗憾,兴许因为他唱得不是Beyond的未来,而是他们那个曾经红极一时的乐队的未来。 所以底下的张哥才听得泪光闪烁。 时代就是这样,一堆人的故事落幕了,另一堆人的故事刚开篇。 都是主角,演完过去的过去,演未来的未来。 看那高楼平地起,看那潮水涨又退。 曲末的一段电吉他solo,正在收着谁青春的尾。 李忘年抬头时,张哥眼中热泪未干。 他视而不见,说:“我好像知道怎么弹了。” “啊?”张哥不解,“你不是会弹这个么?” “没什么。”他再次伏下身睡。 赵琴唱完还了麦,回去继续喝。 不久后,三人继续演奏能炸场的嗨歌。 转眼到散场的时间,李忘年打着哈欠坐直,听见张哥唠:“琴啊,你知道什么病最难治么?” 赵琴说:“癌症。” 张哥摇头:“是穷病。” “为什么?” “因为……” 李忘年将外套穿好,悄无声息地离开座位。 剩下的不用听他也知道,他活了多久就知道多久。 他从后门出去的,太闷了,想随便走走透透气,结果又一次听见些不合时宜的话。 人们似乎都患了奇怪症候群,只剩下两种话可以说,一种掏心窝子,另一种带火药味儿。 而且总有着难以捉摸的自尊心。 李忘年觉得至少现在不是从那条路经过的最佳时机,好在也不是什么必经之路。 不过就此选则其他路离开,又好像太无聊了。 他揣着兜,靠到堆积起来的铁桶上,低头用火柴燃起一支烟。 如果运气好,桶里装着汽油。但他猜测不是,祸害一般留万年。 他猜对了,一直到火柴落地,爆炸都没有发生。 李忘年吸了一口烟,火星子在夜里时而亮时而暗。 其实他也是症候群患者的其中一员,要么痛苦地生,要么痛快地死。 可是怎么办呢,那不是汽油。只好接着履行那句嘱托,装作好好活。 这世界真的烂透了。 他漫无目的地盯着前方的巷口,目测约莫二十米的距离。 那一头的辩论赛终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脚步往左走,一个脚步往右走,最后一个停了十几秒,朝左追。 烟丝灼烧的声音重新在寂静的夜里响亮起来,言游的身影从巷口一闪而过。 李忘年看了一眼黝黑的天,将外套的帽子盖到头上,快步追逐。 地上丢弃的三分之一根烟以极快的速度燃烧,转瞬便被彻底吹灭。 非要说李忘年除了吃饭外还有什么优点,大概是,不会拉着岸上的人共沉沦。 觉得岸上的人就该往远处行,知道裙摆飘荡起来最好看。 只不过,风会把人吹散的。 万般皆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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