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瑾在走神。 莫璟之或隐或显地看了她数眼,她都没有察觉,而本该是热闹喜庆的元宵夜宴,不知为何,众人皆是一片愁云惨淡的模样。 不仅是萧怀瑾,赵佚也一样怪异。陆澄还在时,每次宫宴他都是最吵闹的那一个,他离开以后,便是赵佚承担起活络气氛的角色。可今日他却只顾独自喝着闷酒,一言不发,像一具失了生气的空壳。 这样压抑的氛围下,江渚风和章云霁自然也不敢出声,只能埋头进食。 就连轻快的丝竹歌舞声,都在这不寻常的安静中显得落寞了。 宫宴过后,原定的计划是要去赏花灯,宫人为了庆贺元宵节和她生辰,赶制出了成千上万盏五彩花灯,装点得整个皇宫犹如星河般绮丽。 然而永远不会缺席这种事情的赵佚竟反常地主动请辞,萧怀瑾也好似知道原因一样,什么都没问就放他走了。 莫璟之隐隐能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出了什么事情。 华灯璀璨,可惜萧怀瑾和莫璟之都无心欣赏,早早便回了宫。 正月十五,也是萧怀瑾在未央宫过夜的日子。这是时隔一个多月以后,她久违地再次留宿。 莫璟之没来由地感到紧张,见洗漱过后的萧怀瑾走进来,他忙起身迎她。她并没有直接上床,反而落座于一旁的罗汉榻上。莫璟之以为她不想太早就寝,也陪她坐过去。 “陛下,您今日心情不好吗?”他到底还是忍不住问。 发着呆的萧怀瑾有些被吓到,随即扯出一个浮于表面的笑。 “没有,朕只是累了。” 任谁看了都知道这是敷衍的托词,可莫璟之又能再问什么呢?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劝她好好休息。 萧怀瑾不想说太多话,拍拍身下床榻道:“朕今晚就在这睡了。” 莫璟之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抬高了声线:“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起初同塌而眠,是因为朕不想传出帝后不睦的闲言碎语,徒增不必要的麻烦。现下莫太师与朕站到了一边,你宫里的人,应该也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默了默,别开眼说:“况且你我同床共枕,不会让你感到为难吗?” 会为难吗?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刚成婚那会儿可能还有些,现今也早习惯了。与其说是怕他为难,不如说是她在刻意疏远他。 “陛下呢?陛下会为难吗?” 萧怀瑾看不见他表情,然而他声音里的彷徨与小心翼翼让她无法忽视。但她更清楚,感情这种事,要断,就得快刀斩乱麻。她内里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心境,所以更要承担起责任来。就算答应他恢复到从前的相处方式,该有的界限还是要划清。 “会,朕会为难。”她闭上眼说。 莫璟之像被扼住了呼吸,他此前曾设想过今晚他们会聊些什么,甚至还为此准备了些话题,但全都被她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打碎了。 其实她说得没错,既然说好了只做朋友,那就不该有太多亲密的接触,只不过面对她的有意远离,他心头还是止不住漫开失落感。 他恭敬地俯下头颅,以臣子的姿态轻声道:“那也该是臣睡这里,陛下去睡床。” “这是你的未央宫,朕才是客,朕怎么能反客为主呢?” 她不愿一直争论下去,索性歪倒在榻上,打了个哈欠道:“待会让夏荣送床被褥来,朕今夜就这么睡了。” 莫璟之还想再劝,奈何她已经合上眼,迷蒙间就快要入睡。罗汉榻上的矮桌还未撤去,她蹩手蹩脚地蜷缩在有限的空间里,与其说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倒更像是一个疲倦的孩子。 “陛下?”他又轻声细语地唤了她几声,她大约是真的睡着了,没有任何反应。 绕过隔在他们之间的小桌,莫璟之贴着她坐在床沿,微微俯下身子,观察她陷入安睡的脸。 她大概没注意到,矮桌上温着新泡的茶,还放着几本书。茶是他事先煮的,书是他精挑细选的,原本此刻他们应该愉快地品茗谈心,轻松惬意。紧接着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在子时之后送出备好的礼物,水到渠成地为她祝贺生辰。 可这一切都成了泡影,而下一次她再来未央宫,又得等到半个月后。 他用目光抚过她梦中依旧蹙起的眉心,他并不知道让她烦恼的缘由,但大抵和赵佚脱不了干系。 又是赵佚,明明萧怀瑾与其来往频率和过去没有太大差异,但这一个月以来他总是克制不住地去在意此人对她的每一次靠近。 为什么?是嫉妒他们青梅竹马之间的亲昵?讨厌她对他们的不同态度?还是明知她与自己终将渐行渐远,所以恐惧有一天自己的位子会被别人取代? 莫璟之坐在罗汉榻边想了许久也没有答案,他注视着她的睡颜,极为轻柔地虚握住她衣袖一角,眷念地摩挲着其上绣花,用绵如春日细雨般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祝您生辰吉乐,怀瑾。” 萧怀瑾自然无法给他回应,但身体因为寒意而微微瑟缩,惊得莫璟之几乎不敢喘气。他想要自己为她铺好被褥,又怕不熟练惊醒了她,便脚步轻缓,走到外头唤夏荣等人进来。 御前的人办事稳妥细致,高渊动作利索地撤下榻上小桌,夏荣取了褥子来,沅芷和湘兰轻手轻脚地让她的姿势舒展开,为她垫上枕头,盖上被子,从头至尾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 见帝后二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俨然就此要分床而睡,搁下被褥的夏荣急忙鬼鬼祟祟地凑到莫璟之耳边,献上自己才打听来的小道消息。 “主子,奴刚刚从高总管那儿听说,今早贤妃去过甘露殿后,陛下便变得消沉了,您说是不是贤妃给陛下吹了什么耳边风。” 莫璟之斜瞪他一眼:“别多事。” 夏荣缩了缩脑袋,不敢再说,乖乖帮高渊和沅芷湘兰收拾东西去了。 莫璟之捏紧眉心,呼出一口沉郁的闷气。自己已经够心烦了,夏荣还要来给他添堵。知道了赵佚是让她反常的原因又如何,只会给他徒增烦恼。 罢了,罢了,别再想这些无用的事了。他对自己说。不等高渊等人整理完,他就自顾自走回自己的拔步床,放下床幔,将自己关在一片昏暗封闭的空间内。 高渊、夏荣、沅芷、湘兰四人面面相觑,什么都没说,却默契地加快手上速度,打理好一切后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待所有人的脚步渐渐远去,未央宫里万籁俱寂,只余下碳火与蜡烛燃烧的窸窣声,萧怀瑾蓦地睁开眼睛。 她根本就睡不着。 望着被窗幔遮掩的拔步床,确认了听不见里头的任何声响,她才终于放松下来,按住痛涩的额角缓解头疼。 她没有说谎话,她的确很为难,不论是对莫璟之还是赵佚。 对赵佚,她只想和他做互惠互利的君臣,无法回报给他故人的友谊,他愈是把她当做过去的萧怀瑾,她就愈是不安愧疚。 对于莫璟之,萧怀瑾真是越来越看不清他究竟是怎样一种情绪,总是好像有一点生气,一点埋怨,又好像他是被她遗弃的小猫小狗,垂丧着头颅,可怜兮兮。 究竟要她如何是好? 说到底要和她划清界限的是他,要和她恢复原样的也是他,她从未要求过什么,凭什么到头来,她反倒成了最为难的那一个? 所以说情情爱爱果真是害人的东西,若她再自私自利,冷漠无情一些,又哪里还需要为这些事烦恼? 萧怀瑾翻来覆去,憋着满腹烦躁吐不出去,又怕动作太多吵到莫璟之,便一把扯过被子把自己整张脸盖住,以掩饰声声愁叹。 殊不知她的动静,皆数落入床幔后的人耳朵里。 这一夜萧怀瑾理所当然没有睡好,一早醒来头昏脑胀,又不敢让莫璟之看出异样,只能强撑精神,装作神清气爽地与他打招呼。 没成想对方也是一脸倦容,眼下两弯青黑挂在他发灰的脸上,显得他疲累又萎靡。 二人心照不宣地互相什么也没问,沉默地对坐用餐,皆是食不知味。萧怀瑾心想他大约也不喜这样沉闷压抑的气氛,于是囫囵吃了点粥就要回长乐宫。 莫璟之没有留她,只是在她临走前奉上了生辰礼——一串白玉珍珠禁步。 禁步并不花哨,但用材极佳,尤其是串联起玉佩的珍珠,莹润似露,浑圆雅洁,饶是萧怀瑾在宫中也几乎没有见过漂亮到如此地步的珍珠。 然而她没有一丝的欣喜感,身心的双重焦躁已经让她疲惫不堪,眼前美丽的禁步又让她忆起昨日送上孔雀石的赵佚,同样是生辰礼,一个朴素一个华美,不一样的礼物,承载的却是相似的情意,让她心烦的情意。 萧怀瑾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不该专程送他们玉扇玉章;不该拿青梅竹马的情分去和赵佚套近乎,不该和莫璟之谈什么治国之道,更不该答应莫璟之恢复到先前的相处方式;或者从一开始,她就应该再冷淡些,对他们都不付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真情,那样就能规避掉所有不该有的感情。 她还是太优柔寡断,就因为自己喜欢莫璟之,将赵佚视作朋友,到了现在还总想着与他们保持还算和谐的关系,才会让他们越来越纠结,越来越剪不断,理还乱。 其实现在也还来得及,她是皇帝,是掌握着主导权的人,只要她狠下心,就能斩断任何不必要的情感。 萧怀瑾像是做出了决定,突然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她没有亲自接过禁步,而是让高渊代为收下,十分有礼地对莫璟之道谢:“皇后费心了,下次不必再送。” 莫璟之看着她的笑脸,觉得她好似忽然换了个人,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他,而是前朝一个不熟悉的大臣,冷淡、疏离、又客套。 他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恐慌,而她根本没有留给他多余的空隙,丢完话就转身离去,一众宫人跟在她身后,将她遮了个严实,让他连目送她背影都做不到。 莫璟之第一次在面对她时,感受到了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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