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有空过来。”莫璟之出来迎她。 今日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她不该来未央宫的。 他猜测道:“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瞧你说的,朕难道只有有事的时候才会找你吗?”萧怀瑾觉得好笑,但仔细一想,还像也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于是她自己先忍俊不禁,“不过是难得得了空闲,想找人说说话罢了。” 莫璟之有些意外。他跟在她身后,不知怎的,就想起前日她留宿在清凉殿的事。 说起来,她去清凉殿可不讲究什么初一十五,从来是想去便去了。 思及此,他一时忍不住道:“臣还以为陛下想找人说话的时候,会去贤妃那儿呢。” 青梅竹马,不是最聊得来? “贤妃?”萧怀瑾不懂他为何提起赵佚,斜过视线瞥他,她弯着眉眼说:“你和他不一样。” 莫璟之读不透她话里的感情,闷闷问:“……哪里不一样。” 萧怀瑾回顾他一眼,看到他脸上的认真神色,却只是以手轻掩唇,俯首低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莫璟之只觉更加燥郁。 “陛下想和臣聊什么?” 她也不知该从哪里聊起,思索了片刻提议道:“就说说你在江南的经历吧,朕的过去你已听过不少,也该说点儿自己的才公平。” 忽然成为话题中心的他虽感到不自在,但也并不排斥。可真要说起来,他竟不知该从哪里开始,甚至还生出一阵阵紧张来。 “您想知道臣的哪些事呢?”他斟酌着问,不太敢直视她,只盯着放在她桌前的,悠悠升着白气的热茶。 “臣的过去,没什么有意思的。”在他看来,确实比不得她的有趣。 “妄自菲薄。”萧怀瑾兴致很高,“那朕来问,你来答。” “就从鹿鸣书院开始吧,你是莫家子弟,也是书院的学生,书院里的生活你应当最是清楚了。可否说与朕这个从未上过一天私塾的人听听?” 她尾音翘起,像一支钩子,一下就勾起了他那些青葱年少时的记忆。即使嘴上说着无趣,可真的回忆起来,他面上仍旧不由自主带上了徐徐笑意。 萧怀瑾安安静静地听他追忆往事,细细观察他脸上神情。莫璟之满眼压制不住的眷念,配上那克制的浅笑,竟有种别样的少年气。 她一手闲闲支颐,听得认真。 看起来,至少莫归鸿和江南莫家的冲突,对他并无多少影响。 “陛下?”只顾着自己说,好一会儿没听到她声音的莫璟之后知后觉的有些忐忑,“臣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萧怀瑾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很有意思。” 注意到他一直没有提及自己的亲兄弟,她不由问:“怎么没怎么听你提起莫弁星,他是你的兄长,应该也是鹿鸣书院的学生。” “兄长他在书院待得不不久,又长臣几岁,臣入书院时他已经跟着父亲四处游学了。”提及莫弁星,他的语气也跟着尴尬了几分,“臣与兄长,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萧怀瑾追问道:“朕从以前就觉得奇怪,莫太师自先帝入京就在京中定居,论理,也该一早将你和你母亲接过来一家团聚才是,怎么你直到与朕定下婚事之前,都还一直留在江南?” 这么说来,莫归鸿的夫人似乎还在江南,“你母亲至今也未进京?” “这是祖父的安排。”许是念起母亲,他表情中多了些许挂念与惆怅。 “祖父虽然同意父亲入朝为官,却认为莫家的根始终在江南,还是希望父亲一支能留个人在老宅。另外,祖父也舍不得我们一家都走了,想留我这个孙儿在身边,他亲自教养。母亲不忍丢下我一人,所以也一直没离开江南,如今住惯了,再入京反倒不习惯了。”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一件事,忽地欲言又止,眼神飘忽着觑向她,被萧怀瑾逮个正着。 “怎么了?” “其实……”他吞吐答道,“最初要入宫的人,并不是臣。” 这萧怀瑾属实是闻所未闻,她还以为莫归鸿一早就敲定了把自己儿子送进来争皇后之位呢。 “不是你,难不成是你兄长?”她稍稍一想就是一阵恶寒,要是莫弁星那她可吃不消。 见她丁点儿怒意也无,反而一脸庆幸,莫璟之心中安心下来。 “是臣的一位堂兄。”他也不隐瞒,“祖父本想让臣的二堂兄进宫,但是臣的父亲没有同意。” 萧怀瑾闻言了然轻笑着说:“莫大人有远见,若是换做旁人来,想必也不会有今日朕同皇后一道喝茶闲聊的美事了。” 莫归鸿前面几位哥哥死在了争夺了天下的战役中,莫璟之口中那位堂兄的父亲生前效力于哪一位藩王她不知,但总归都是先帝的敌人,和她说是有仇也不为过。这样的人进宫从各方面来说,都太危险了。 倒是莫老爷子明知这一点居然还想把他死了爹的二孙子送到她面前,着实怪异。 莫璟之没有察觉到她的思绪,接着她的话开玩笑说:“那可未必,陛下起初不也与臣剑拔弩张,如今还不是和和气气。” 萧怀瑾也不客气地驳回去,“你还好意思说,当初被逼入宫,你可是恨死了朕吧?也不知先前那个说朕没有为君之才,就该退位让贤的是何许人。” 再度提起刚成婚那时他的冲动质问,莫璟之只余汗颜与羞赧,“陛下不要生气,臣那时是一叶障目,才会那般不情愿。” 他不禁感慨,短短半年多的时间,他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抬首对上她视线,莫璟之含着融融清笑,对她郑重道:“可如今看来,能遇见陛下,实在是臣的福分。” 他得承认,她绝不能说是一位昏庸无能的君主,而他也的的确确从她这儿学到了许多。就算他再怎么不喜被宫闱束缚,这一点也不会改变。他能够有眼下这样舒心的生活,也全得益于她,他是真心实意的感激她。 她不过随口调笑,谁知能得到莫璟之如此认真的回应,这下换做萧怀瑾不适应了。 “你何时变得这样油嘴滑舌了?”她以打趣转过话头,问起旁的事来,“倘若你没有入宫,原本想要做什么呢?” 他才被她的调侃逗笑,紧跟着就因她的问话而沉默。 假使他未入宫为后,此时又在做什么呢? “……父亲原本是想要臣入仕为官,祖父那边应该是要臣留在江南,帮着各位堂兄共持家业吧。”父亲和祖父曾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现今都变得遥远而陌生。 萧怀瑾只是盯着他,“那你呢?朕问的是你想做什么。” 莫璟之怔愣住。 “……臣其实也说不清了。” 他慢慢地,缓缓地说:“臣希望天下太平,大齐繁盛,若是能报效朝廷,自是臣之荣幸。江南是臣的故乡,若是能留在鹿鸣书院,传道授业,也不负臣之志向。臣还想游历天下,广结文友,吟诗作对,著书立传,潇洒恣肆。” 说来说去,总不会是留在这幽暗深宫之中。 这不是一个让人听了会愉快的回答,他不想闲适舒服的氛围变得冷凝,适时地止住话头,反问回去。 “陛下呢,陛下若是离开皇宫,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话一脱口,他就暗道不好,即便被她允许,在皇帝面前说这样的话也实在不妥当。 “陛下恕罪,臣一时失言……”莫璟之神色霎时慌张起来,可还未等他道完不是,就被萧怀瑾打断。 “朕当然也有想做的事。”她看上去不仅没有一丝不快,甚至还带着一点憧憬。 与其说是离开皇宫想去做的事,不如说是她上辈子就未能实现的畅想。 “若不在皇宫,朕兴许会做些小生意,行商就不错,售卖自己喜欢的东西,赚了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还能往来各地,走遍大好河山。” 她愈说愈感慨,“亦或是,经营一家小书行,搜集天下典籍文章,自己先读个过瘾。有钱的客就拿钱买书;没钱的就在店里坐坐,无论是自己挑书看,还是和朕聊聊天,都不错。还可以收几个学徒,能教他们一点儿有用的东西就再好不过了。” 想得倒是很美好,可终归是妄想。 她很清楚,现在的身份,是她能拿到的最好的牌。当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处在巨大的彷徨与恐惧之中,能让她快速稳定心绪的最主要原因,就因为她是一国之君。 不是受尽压迫的底层奴隶,也不是难以逃离父族掌控的深闺女子。 她同情这些人,所以也害怕成为这些人的一员,所以她更加无法对这些人坐视不理。 如此想着,萧怀瑾渐渐敛起笑容,无意识间收紧了搁在小案上的右手。 莫璟之见状,以为她与自己一样,是因身在宫墙中,注定无法追逐自己想做的事而感到无奈和惋惜,是而试图说些轻快话来转移她注意。 “这么说来,陛下与臣也算是志趣相投。” 都想游览四方,都乐意教书育人,也都一样被限制在这四四方方的宫闱之中。 萧怀瑾眉目微弯,笑中染着些无可奈何的自嘲。 “是啊。”她浅叹一声,“如果能换种方式相识,你我或许已是知己。” 现在就做不成了吗?莫璟之想要问。 然而不必问他也明白,眼下他们虽相对而坐,中间却夹着太多杂乱的前朝暗涌和后宫纷争了。 她是被架空的皇帝,而他是权臣之子,这就注定了他们只会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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