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家人的关系好吗？也不是。 她的父母是典型的东亚封建大家长，而她又自小叛逆要强不服输，他们有太多矛盾，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能见上几天，还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可即便如此，她脑海中关于家人的概念还是来自于他们，她的前半生也终归绕不开他们。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人长久，共婵娟。却是生死永相隔，相看两茫茫。 她想不出来，她现代的父母听到了自己女儿的死讯会作何反应？她不敢去想。 她清楚的明白，再无法回到那个地方，想再多也只是徒增烦恼。 今晚不该喝醉的，酒精会让她变得不再清醒，变得多愁善感。 莫璟之久久没有等到她言语，转头却见她固执昂着头，呆怔了一般睁大双目盯住那一轮明月，眼瞳里不知从何时起蒙上了一层湿意，莹白的月影投入其中，孤寂又萧疏。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他听她一遍遍，自说自话般地不断嗫喏重复着这句词，声音轻得连风都能吹散。 莫璟之如梦初醒。 是啊，这里也不是她的家乡。她在齐州独自长大，一个个亲人接连离她而去，十五岁，她就孤身一人身处这荒芜封闭的宫墙中，在非议、阴谋和诡计的压力下踽踽独行至今。 这里是皇帝的宫殿，不是她萧怀瑾的家。 他见她眸中水雾越积越多，几乎盛不住，一眨眼，泪就如滚珠般坠下来，又被她麻木地伸手抹去。 他心里一慌，坐到她身侧。 服侍的宫人们被遣退，他手边也没有帕子，就干脆用袖口小心轻柔地替她拭泪。 “陛下，臣在这里。”他像是在哄孩子，无论是语调还是动作，都柔柔的，暖暖的。“您要是心里难受，有什么心事，不如说与臣听？” 恍惚中的萧怀瑾听到他的声音，怔怔转过脸来同他对视，借着淡淡月光看到他眼中落泪的自己，一瞬惊醒过来，仿佛连酒意都刹那散了几分。 她咽下心中苦闷，伸手握住莫璟之手腕，将他正为自己擦拭眼泪的手拿下来。 夜风一吹，连她眼中本还噙着的一点儿泪水也被风干。这双刚刚还写满愁绪的眼，此刻又微微弯起，如同过去每一日一样，蓄着清浅而不达底的笑意。 “朕不难过。”她头还是晕，但理智已经开始回笼，对照顾自己的莫璟之感谢地笑笑说：“……朕只是有些感叹。” “感叹什么？”莫璟之的手腕还被萧怀瑾握着，他没有抽出来。 “……感叹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她说话已经不再没头没脑，但语速比平时要慢，更显她的感慨真实而深沉。 盯着他慢悠悠眨了两下眼，萧怀瑾饮下一杯微苦的茶，再度抬首，望着高不可攀的月浅叹道：“感叹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莫璟之想要回应她些什么，却又觉得自己现在无论说什么，对她而言都是无意义的。 她的家乡，她的家人，她的前半生，皆与他无关。 他正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她猛地起身看他，“朕想休息了，你想休息吗？” 莫璟之当然依她的意思。 等他洗漱过后，萧怀瑾已先一步睡下。许是因为喝醉了酒，她的睡姿要比往常豪放不少。 他们俩虽同床而眠，但并不盖同一床被子，拔步床足够大，过去二人之间也总是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而她的睡相是尤其端正平稳的。 但今夜她将自己的那床被子抱在怀里，身子微微蜷起，背对着他，睡得沉沉。 虽然今年的秋天尚热着，但夜里还是寒凉的，她薄薄一身睡袍，又将一床被子团在身前，下半夜免不了要受凉。 莫璟之不想吵醒她，退出去让宫人送一床新的被子过来，再回到床边，他的那床被子也都被她卷了去。 他不禁失笑，轻手轻脚替她将被角掖好。 看着她在睡梦中都颦起的眉心，莫璟之油然而生一种想替她抚平的欲望，但他在床沿坐了许久，到底还是没有做。 他自己也感到奇妙，本以为今日他才会是那个思乡情切的人，可一整天陪着她一起行动，公宴、私宴，饮酒、颂诗、赏月、谈心，他竟没抽出一丝用来想念亲友故土的时间，反而此时一个人静下来了，他还是心中满盈。 真是，太奇妙了。 第二日萧怀瑾睁开眼的时候，只瞧见头顶朱红绣凤的床纱，帘幔虽未挂起，但不难瞧出天光已经大亮，怎么看都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了。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把坐在身边看书的莫璟之吓得一激灵。 “陛下？”他见她手忙脚乱地要下床叫人，拉住她手臂笑说，“陛下忘了，今日您休沐。” 她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中秋有五日的休沐，这才第二日。是她上朝上出习惯了，都成本能了。 一口气松懈下来的萧怀瑾一头又栽回褥子里，用指节轻锤着因宿醉而隐隐发痛的太阳穴。余光瞥见莫璟之神清气爽地坐着，还不忘拿着本书翻阅，不知比她早起了多久，叫她更加觉得丢脸。 “你怎么也不叫朕。”若不是因为昨夜饮了太多酒，她早该自然醒来了。 “陛下难得有休沐，臣怎么能打扰。”在一旁看了她睡脸许久的莫璟之把书搁下，笑着看向她，“况且陛下能多睡一会儿也是好事。” 萧怀瑾不理解他为何大早上的心情这样明媚，她头还昏沉着，可既然醒了，就不好再与莫璟之两个人一起赖在床上，遂压下对床铺的眷恋，强迫自己爬起来。 二人穿戴好准备用早膳时，高渊提着一盒东西进来，明显不是尚食局准备的食物。 “陛下，这是楚太妃一早送来的月饼，说是亲手做的，托奴一定要呈给您和皇后殿下尝尝，算是他的一番心意。”他俯着腰将食盒捧到她面前。 萧怀瑾揭开盖子，便被满盒精致的点心拴住了目光，“楚太妃手艺倒是不错。” 这一盒十多个不同馅料，不同口味的月饼，小巧一个，却精雕细琢、香气扑鼻，还带着些余温，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放下吧。”挑了块肉馅的尝了一口，牙齿才咬下去，顿时满口鲜香，她不由露出满意的笑容来，“多赏楚太妃一份节礼。” 莫璟之不喜楚怀这贴上来献殷勤的做派，不大高兴道：“陛下，晨起吃这些恐怕不好克化。” “朕不多吃，你也尝尝，肉馅的冷了就不好吃了。”她夹起一块递到他碗中。 他只能不情不愿地吃了一小口。不得不承认，楚怀的厨艺，对现在的他来讲可以说是望尘莫及。饶是他再怎么不喜欢这个人，也不能否认这月饼实在美味。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防备楚怀这个心怀不轨的家伙。 ———————————— 中秋之后，颜汝成这个司言女史就要正式上职了，经过半个月的修养，她身上伤尽管还未好全，但也无大碍了，是以早就从披香殿搬入了女史的住处。 萧怀瑾传唤她时，她才塞给了自己的贴身侍女烟儿一些银两，送对方出宫。她如今的身份，自然不能再有人服侍她，烟儿更没有资格一直留在宫中。 司言司掌宣传启奏，与皇帝和各宫之间往来都不少，颜汝成很珍惜这个机会，萧怀瑾找她时，她也是打起来十二分的精神。 “你可还习惯？”萧怀瑾瞧着眼前一袭青绿宫袍的女子，现在的她和之前被冤枉时的憔悴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承蒙陛下记挂，臣过得很好，宫里前辈对臣也是照顾良多。”她并不畏缩，大气道。 既然如此，萧怀瑾也不再与她兜圈子，“朕今日找你来，是想请你帮朕做件事。” 颜汝成立刻正襟危坐，竖起耳朵仔细听她交代。 “你在宫中行动更加方便，所以朕想请你帮朕留意一下清宁台和未央宫的动静。”她将楚怀丢给了莫璟之，可她已经知道未央宫有问题，必定要多警惕些。 颜汝成不解她这一命令的深意，但小小一个罗府中的关系尚且那样复杂，遑论宫中，萧怀瑾要她去查任何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她更加清楚，她才方上职，萧怀瑾就有要事托付，这既是帝王看重，也是自己在宫中站稳脚跟的不二机会，当然要更加尽心尽力地做好。 见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萧怀瑾便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人，这实在再好不过了。 她心情不错，留下颜汝成与自己对弈。 一对才知，此人的棋艺着实高超，萧怀瑾全然不是对手，反弄得连赢几局的颜汝成不好意思再胜她了。 “陛下还要继续吗？”她就算是放了水，萧怀瑾还是赢不了她，再比下去，就有些不好看了。 萧怀瑾自己却不甚在乎，摇着头赞道：“你这棋艺真是高超，不在皇后之下。” 若真的换了莫璟之来与她下棋，他还真的不一定能赢过她。 可颜汝成一听到她提莫璟之，脸色霎时阴沉了几分。 萧怀瑾当然能留意到，“怎么，你似乎对皇后有不满。” 换做旁人，颜汝成可能会遮掩，但对萧怀瑾，她就直说了。 不仅是莫璟之，赵佚她也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只因二人进宫前，还是公子哥的时候，当时罗家尚未落败，他们两人与罗颂都有往来，关系也不算差。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罗颂那种人交好的，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倒是在萧怀瑾意料之外，但也算是情理之中，罗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罗父当初也不过一介散官，罗颂想要往上走，肯定会想尽办法结交同龄的大家子弟，不仅是赵佚和莫璟之，他对宋珏不也是如此？ 只不过对方是不是真的把他当朋友就不好说了，总之她看自己后宫里的这两人差不多已经把罗颂此人给忘到九霄云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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