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萧怀瑾人还没至未央宫，东西就先到了。 “皇后殿下，这是陛下吩咐奴才送来的冰镇绿豆汤，给您和您宫里人解暑的，您趁着里头的冰还没化，早些用了消消热气。” 小太监谄媚笑着，递上的食盒被松琴接过，送到莫璟之面前。 他掀揭开盖子一瞧，只见食盒里盛着一圈冰块，中间放着几碗透着凉气的绿豆汤。 最近这天气是一日热过一日，不是晒得人脱层皮，就是闷得人喘不过气，能喝上一碗冰饮，确实舒服得多。 萧怀瑾送来不少，一个食盒好几层，好些个食盒加在一起，足足有几十碗。每一碗都是一样的，无论是给主子的还是给下人的，都是一样朴素简单的绿豆汤。 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小太监，莫璟之关怀道：“劳烦公公了，外面日头这样大，公公也用一碗吧。” 小太监受宠若惊地忙摆手：“谢殿下关心，只是奴才已经用过了，这绿豆汤是陛下嘱咐人准备的，宫里人人都有的。” 他年纪不大，却深谙说话之道，嘴甜奉承说：“这一份哪，是专给您宫里的。” 莫璟之微愣。 送走了小太监，让松琴把绿豆汤分发下去，只留下自己的一碗，他轻抿了一口，冰凉沁人的汤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淡淡甜味，叫他不由发出爽快的轻叹。 用完汤的松琴将食盒里的冰取出来，用容器盛着，放到他不远处，让人拿扇子对着轻摇，给他送来阵阵凉气。 夏天的冰在宫里也是好东西，冰窖里就那么多，用完了就只能等到冬天再存。萧怀瑾却是大方，直接就拿给众人用。 吹着凉风，冰汤的寒意透过瓷碗敷在他手心，莫璟之的身体感到凉爽，可却有一股羞愧感涌上心头，让他整个人发起热来。 萧怀瑾哪里知道自己不过是担心宫人在这样的酷暑天当值会中暑，而当做高温补贴发放下去的冰镇绿豆汤，居然还有让莫璟之心慌意乱的效果。 是而她带着一食盒佳肴去未央宫，瞧见略显萎靡的莫璟之时只觉得奇怪。 她也没有问，只管让人摆菜。 今日也是云兮楼开业的日子。 萧怀瑾早让人备下贺礼，裴菀青那边也礼尚往来，派人送来的招牌菜品都够摆满一大桌的了。 萧怀瑾自己当然吃不完，便往各宫分赏了去，还给高渊和沅芷湘兰也留了一些，她自己和莫璟之的那份则被她亲自带了过来。 “尝尝看，这齐鲁的口味，也不知你这个江南人吃不吃得惯。” 莫璟之闻言这才仔细扫了一圈桌上的菜肴，确实多是些他没见过的。 “味道很好。”他尝了一口赞道。 萧怀瑾满意笑起来，莫璟之看着，忽然真心实意地说：“多谢陛下。” “什么？” 他微低着头，显得很乖巧，说起话时又很认真。 “谢陛下赐下的晚膳，还有冰饮。” 萧怀瑾压根没当回事儿，随手一摆，说起正事儿来。 “再过几日便是先帝忌宸，又靠近中元节，故今年朕计划去相国寺住上几日，祭祀先祖，烧香祈福。” 毕竟这是先帝头一个忌宸，确实也该郑重些。 莫璟之了然，“陛下打算携何人同去？” 总之他这个皇后必定是要伴驾的。 “这正是朕要与你说的，”她喝下一口汤顺顺嗓子，“反正宫里人也少，与其去一半留一半的，不如大家都去，也不显得厚此薄彼。” “只不过这还是你们入宫以来首次出宫，要辛苦你多管控着他们些，别让他们闹出乱子来。” 尤其是江渚风和陆澄这两个爱玩闹又针锋相对的。 莫璟之应下，如今这话不必萧怀瑾交代，他自己也知道该如何做。 许是云兮楼的菜色太合她口味，萧怀瑾不小心就多用了些，她勾过桌上茶壶给自己添了杯茶，来压住微撑的饱意。 喝惯了上等的御用贡茶，她已经能一口尝出茶汤的好坏，未央宫这里的，苦涩味明显过重了。 虽然不甚在意，她还是随口打趣道：“你宫里人泡茶的手艺怎么还变差了。” 莫璟之沉默了几息，才幽幽说：“……那是臣泡的茶。” 萧怀瑾又饮了一口，没忍住低低笑起来。 “这便是你体会普通人生活的法子？” “是。”他莫名有些心虚和羞耻。 她说他不懂民生疾苦，他就从事事躬亲做起，慢慢去学。 “觉得怎么样？” “……很累。”莫璟之诚实道。 他这几日不过是试着自己洗衣做饭，自己清理殿内灰尘，自己养花种菜，就把他累得书都不想读了。 更不要说他这还是受了身边宫人侍从的帮助，单纯靠他，怕是连口像样的饭菜都吃不上。 在这样忙碌的生活下，什么天下大道，他根本没心思想。 萧怀瑾故意坏心眼问他：“那如果朕撤了你每月的月俸，不准尚食局他们提供你任何吃穿用度所需物品，你觉得如何？” 那他连活下去都困难。 莫璟之略显惶恐的觑了她一眼，他总觉得她真能做出来。 萧怀瑾笑得更开心，“开个玩笑。” 她又问他详细都做了什么，一边静静听他说完，一边端起那杯苦茶慢慢饮着。 “这么热的天，也是难为你了。”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莫璟之不敢看她。 她越是这么说，他就愈是愧不敢当。 他之前当然知晓平民百姓的不易，但到底没有亲身体会过，如今自己大暑天里试了一回儿，他对劳作只剩下痛苦的体会。 最累最热的时候，别说做事了，他头昏脑涨地恨不得投湖做条鱼得了。 所以萧怀瑾适时送过来的一碗绿豆汤，普普通通，却宛若恩赐。 多少人不论风吹雨打、酷暑寒冬做着比他还要累的活计，一年挣的钱养家糊口都难。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挣扎在温饱线上，对于他们而言，什么高深远大的东西，都比不上一场及时雨，一口解渴茶来的珍贵。 就像他接过那冰凉的汤时，满心里只有喜悦与感谢。 但这对那些底层的普通人来说，竟也是奢望。就说这宫里伺候的各级宫人，哪个不比他辛苦百倍，可做的好就是分内之事，稍微出了差错，轻则受罚，重则连命都保不住。 其实只要自己动手去做，瞬间就可以明白的事，是他自以为是，一叶障目，还需要她的一次次提点才愈发深切明白到自己的狭隘。 “陛下很熟悉百姓生活吗？”莫璟之好奇又不甘地问。 她明明比他年纪更小，比他的地位更尊贵，却比他更了解民生疾苦。 萧怀瑾手里还握着那杯放冷了的茶，大概是因为太苦了，连回甘都带着浓浓的涩。 她就这么看着这杯苦涩的茶，像是走神了，许久，才回应他的问。 “朕小的时候，在齐州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那时候朕的父母都在战场上，管不着朕，朕就时不时溜出去往田间地头跑。” 回想着两个萧怀瑾两辈子的经历，她突然有一种人生重合的模糊感。 “朕喜欢看农民耕田种地，也喜欢听他们聊天。” “听他们抱怨哪年的雨水少，粮食长不好；哪年的虫子多，把苗都给啃坏了；哪家的人多，饭都吃不饱；还有痛骂那些当官的打仗的，搞得民不聊生，老百姓日子都过不下去。” 她说得慢而缓，似娓娓道来，又似惘然若失。 莫璟之看着她陷入回忆中，也跟着微微出神。 “朕当时就想，等母亲打了胜仗，当上了皇帝，一定会把那些贪官坏人全打跑，让人人都做官，人人都吃得饱，想要什么有什么，那样所有人都开心了，多好。” “那时候朕很天真，直接就跑去问他们，都想要什么呀，想不想当官呀，等朕长大了，就帮他们实现。” 萧怀瑾忽地低下头，无声地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可他们都笑朕，还反过来骂朕，说大家饭都没得吃了，都不知能不能活到那一天，说得再好听有什么用，还不如多给他们点钱，让他们日子好过些比什么都实在。” “朕当时觉得他们不知好歹。可是等朕做了皇太女，再到坐上皇位，方知让人人吃饱饭这件看似轻而易举的事，究竟有多难得。”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如此朴素的愿景，历朝历代那么多比朕有能得多的贤君明君，却没有一个真正实现的。” 哪怕是上辈子，哪怕是在经济技术高度发达的现代，依旧遥远得仿佛妄想。 她倏地就感到难以抑制的悲哀。 说得是这个世界里萧怀瑾的经历，又何常不是另一个世界里她的人生呢？ 她小时候也曾相信努力就会有回报，以为未来一片光明。可她拼了一辈子，从一场场独木桥之争中厮杀出来，失去了自己的时间、爱好、理想，结果等待她的是什么？ 是与她的工作量不匹配的微薄薪资，是猝死在大好年华的惨淡结局。 那时的她听着“名人专家”高声赞颂“福报”，回首望去，只觉得幼时自己的美好期望像一个笑话。 莫璟之发现萧怀瑾的眉头不知何时一点点蹙紧，像夹着恨意一般，那双原本放空无焦点的双目深处，也压制着着涌动的愤怒、苦痛和讽刺。 然而下一瞬，她就轻抬手臂扶住额头，遮去了那对隐隐发红的眼。 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一切又恢复如常。 她抬起眼凝视着他：“所以朕觉得，得先知道民需要什么，才知道国应该怎么样。治国以民为本，如果百姓连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都成问题，朕不先去满足他们，就想着建立一个完美的、无忧无虑、无病无痛的理想国度，那就是自欺欺人，画饼充饥。” 莫璟之一时恍神，这一次他不是被她所说的大道理，而是被她话语里丰满而鲜活的经历所吸引。 与她相比，他的人生实在太过单一无趣。他在书院里出生、读书、长大，学四书五经、习琴棋书画、悟君子之道。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和书籍一起度过，说好听点是读圣贤书，说难听点就是拾人牙慧。 他的童年没有她半分鲜活。 就在他发愣间，那壶他自己都嫌苦的茶，又被她倒去满满一杯。 他纠结几番，实在没忍住劝她：“陛下别喝了，臣重为您泡一壶吧。” “没事。”萧怀瑾笑笑，毫不在意道：“朕觉得还挺好喝的。” 莫璟之听她这么说，更加觉得不好意思了，心里莫名泛起紧张情绪。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学她的样子，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苦茶，陪着她一起喝。 也不知是不是喝习惯了，这浓郁的苦味入喉后，竟也返上些许淡淡的清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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