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殿离长乐宫并不太远,萧怀瑾也没有叫人备轿撵。 二月里才开春不久,繁茂的绿植更是鲜见。但清凉殿的宫墙周栽种了一圈被精心打理过的翠竹,映着朱色墙壁,愈发显得颜色鲜亮喜人。萧怀瑾一路走进去,也不免被这好颜色吸引。 因为事先吩咐过,赵佚此时已出门来迎萧怀瑾,他一身竹叶青的锦袍,腰系天青色宫绦,垂下两条缀着珠子与流苏的兰纹白玉佩,静静俯首行礼,与这宫中景致倒是极相配。 “陛下怎么突然来臣这里了。”他依旧是与上次一般的态度,语气温润如春风,乖顺得很,却只是低着头,并不看她。 “阿佚这话就生分了。”萧怀瑾笑眯眯地扶他起来,明显感受到对方在听到自己的称呼时未及掩饰的僵滞。 她与赵佚并非初见,在她十岁以前,他们俩关系还算得上亲近,甚至勉强也能称为青梅竹马,那时她便总是唤他“阿佚”。 赵佚不过顿了一瞬,随即便又恢复那副温善的笑脸。 “难为陛下还记着。” 二人进殿后相对而坐,萧怀瑾仔细环顾了一周室内的布置,不得不说,甚是雅致。 “多年不见,阿佚喜好倒没有怎么变化,依旧如此风雅。” 赵佚只是含笑轻轻颔首,低头静静品茗。 “上一次你我见面已是六年前了吧。”萧怀瑾盯着他道。 “是,陛下与臣已有近七年未见。” 彼时他们一个九岁,一个十三岁;没有君臣之分,仅仅是纯粹赤诚的哥哥与妹妹。 她有些惋惜地叹道:“朕知道你过去才名极盛,本以为再见会是朝堂之上,没想到最后竟是在这后宫之中,也真是造化弄人。” “陛下谬赞了,那些不过无用虚名,臣只知如今臣是陛下的贤妃,是这后宫中的一人。” 赵佚嘴角挂着浅笑,眸子落在面前的香茗上,目光随着茶叶浮动。 “可在这宫中,难免埋没了你的才学,若是有怨也是正常的,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补偿?”萧怀瑾微微凑近他些,语气也放的柔和。 “臣不敢,也不需要补偿。”他回答得很干脆。 室内空气默了片刻。 萧怀瑾见他始终不急不慢地啜饮着茶,最终还是主动打破愈发尴尬的氛围。 “赵相倒也是舍得,将这么得意的儿子送进宫来。” 赵佚没有应声,只是脸上笑意深了深。 “朕记得他还有几个儿子,怎么就把最出色的送出来了。” 赵长文子嗣不少,合年纪的除了赵佚,还有两个儿子,不过区别就是那两个是嫡子。 可据萧怀瑾的了解,虽然赵佚从以前就与家中关系一般,但这不单纯是因为他的庶子身份,相反赵家乃至大齐并不很在意嫡庶,否则他又怎会有机会成为闻名遐迩的大才子。 若是为了争夺皇后之位那赵佚确实是最适合的,他不仅和原主是故友,名声也极好,头脑聪明办事稳妥,是不二人选。 然而皇后只会出在莫家,这是早就注定的事。一是因为大齐建国后尊文崇儒,需要抬莫家以做表率;二是江赵两家一文一武,共同陪先帝打下天下,又同样送了人进宫,皇后之位给谁,都会惹得另一家不满,倒不如给身为第三者的莫家。 明知如此,还要把赵佚送进宫来,赵长文不觉得可惜吗? 拒她所知,赵家其他两个男子在才能上都比不得赵佚,更不要说赵佚已有举人功名,倘若他没有定下来入宫,那今年就该科举入仕,正是大好的年纪。 还是说赵长文是有其他的谋划? 对于她的疑问,赵佚若有似无地低声哼笑了两下,“陛下过誉了,臣不过一庶子,哪里称得上最出色。” “这是什么话,庶子又如何,阿佚的才能朕是清楚的,不必过谦。” 萧怀瑾见他似乎没有接话的打算,接着道:“阿佚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当年你对朕照顾颇多,如今朕已经是皇帝,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满足你。” 赵佚抚着茶杯的手停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 “谢陛下关心,宫中应有尽有,臣没有什么想要的。” 二人再次陷入静默。 这天实在是难聊下去,萧怀瑾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起身道:“那时候也不早了,朕就先走了。” 赵佚跟着起身送他:“陛下慢走。” 待他送她出宫门,萧怀瑾突然回过身来,隔着衣服虚握住他手腕。 赵佚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下意识抬眼看了她一眼,撞上她目光后又匆匆低下头去,除了一瞬的错愕外没有其他任何情绪。 “阿佚与朕还是生疏了。”萧怀瑾松开他的手。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陛下是君,我为臣,自然不能再同过去一般。”他淡淡说道。 萧怀瑾只是笑着点点头,转身出了清凉殿。 一转身她的笑就垮下来——她就知道这宫里没一个是真的敬重她这个皇帝的! 本来昨日五个人里面赵佚算是态度最好的了,他们俩还有过去的交情,她想着试探试探,若是能为友,总比做敌好。 然方才一直是她在主动找话题,而且从始至终除了最后她拉住他那一下,他连看都没正眼看过她一眼。这马上到午膳时间了,她提出要走,他送得是一点不拖泥带水。 虽然这人一直笑眯眯的,但萧怀瑾大概可以确定他讨厌自己。 其实她对此也有预料,昨天她就觉得奇怪,记忆中的赵佚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待她也很不错,这些年她虽未见过他,可他才名远扬,更应该是张扬恣意的模样才是,怎么着都不该是如此温顺乖巧,低眉顺眼又疏离淡漠的做派。 这其中一定是发生过什么,而且十有八九与他进宫有关。 果不其然,赵佚不仅对她敷衍,在她提到赵家的时候更是态度漠然,可见他对赵长文为了权势,又舍不得嫡子而选择牺牲他这件事是有怨恨的。 这么一想,也未必是个坏事。若她再想想办法,让此人为自己所用,也许能大有所为。 高渊跟在萧怀瑾后面,见她方才还黑着张脸,这会儿又好了,便快步凑到她身边。 “陛下可是要回宫用午膳?” 萧怀瑾想了想,背起手露出笑来对他道:“不回,朕要去一趟昭阳殿,看看淑妃。” 昨日人多不方便,今日她可得好好熟悉熟悉她的几位男妃嫔。看看其中谁会为敌,谁又能为友。 她话一出,自有宫人先行过去通禀准备,是以她到昭阳殿时,不仅江渚风已经带着人在等她,甚至连膳食都已经准备好了。 江渚风不过十四岁,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比萧怀瑾还要矮上些许。此时面对她显得很是拘谨,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萧怀瑾失笑:“怎么,你这么怕朕过来?” 江渚风慌张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张口欲言,但眨巴了两下眼还是把话憋了回去,别开眼不敢看她。 “臣,臣没有。”他怯怯道。 “陛下恕罪,主子年纪小,性子不够沉稳,初次单独面见陛下难免紧张。” 一个看上去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跟在江渚风身后,轻声恭敬地替他解释。 看衣着,此人并非宫中安排给各宫的太监,应该是江渚风自家中带过来的贴身随从。 “也是,朕今日来得突然,可是打扰到你了?”萧怀瑾长辈一般对他笑得极和善。 江渚风先是摇了两下头,又不安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少年,接到对方的眼神示意才乖乖开口。 “没有打扰,没有打扰!臣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说这话说得极快,几乎是直愣愣喊出来的,像是有人赶着他说似的。 萧怀瑾不禁被逗笑,这小子看起来傻乎乎的,就是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 “禀陛下,主子听说陛下还未用膳,已吩咐人去准备了,陛下不若留下来用午膳?” 依旧是那少年,适时地插进来把话题引走,又暗暗轻瞪了一眼还没反应过来的江渚风。 萧怀瑾挑眉,心中暗惊,她可没有看错,方才这个不过是贴身随从的少年竟然敢瞪自己的主子。 而被瞪的江渚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得救了似的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是是是,望川说得对。陛下,咱们先用膳吧,有什么事咱们边吃边说。” 说话间菜肴已经摆上桌,萧怀瑾打眼一瞧,笑容一滞。 好得很,这昭阳殿的伙食比她这个皇帝的还好,尤其是各色小菜点心,花样可比她这两日在长乐宫吃的精致不少。 萧怀瑾用余光扫了一眼负责她膳食起居的御前大总管高渊,对方站在门口处,目不斜视,压根没在看她。 “陛下可是对膳食不满意,不如奴让小厨房再添几道?”唤作望川的少年最先注意到她脸色细微的变化,小心问道。 “不必,朕只是感叹昭阳殿小厨房的手艺还真是不错。” 可不是吗,简直能把宫中尚食局大厨的手艺给轻松比过去了。 “陛下喜欢吗?都是臣从家中带过来的厨子,论手艺可是没得说的!” 大约是终于谈到他熟悉的领域,江渚风兴致明显高了起来,一样样指着桌上的菜肴为她介绍。 “这道杏仁佛手、这道明珠豆腐、这道蟹肉双笋丝、这道沙舟踏翠、还有这参芪炖白凤和龙井竹荪,可都是他们的拿手好菜,陛下快尝尝!” 这人跟她说话的时候一戳一动,报起菜名来口条倒顺溜极了。萧怀瑾一边腹诽,一边笑着依次尝了。 这一比,她更是在心里咬牙切齿:那尚食局做的菜也能叫御膳呐? 江渚风见她脸上露出满意神色,愈发得意起来:“这几个厨子可是臣在家中时花了大功夫大价钱从各地挖来的。实话跟您说陛下,臣别的不行,但若论品食赏味,这京中可没有不服臣的!” 他正兴奋着,突然被正为他布菜的望川轻碰了碰,那股子高兴劲儿一下熄了,又正襟危坐起来。 “不、不过臣,臣当然比不过陛下了!陛下……陛下至尊至贵,怎么能与旁人一同比较呢。” 萧怀瑾觉得有趣,逗小孩子一般笑睨他。 “你这儿的膳食确实不错,看来朕以后得常来才是。” 江渚风闻言五官瞬间纠结住,是露不出开心的表情,也不敢表现出不情愿,好不容易才勉强挤出个僵硬的笑。 望川见状只能接着替他找补:“陛下若是喜欢,只管把人提了去,不过几个厨子罢了,陛下高兴才是要紧的。” 他这么一说,江渚风又不乐意了,那可是他重金找来的大厨!可如果萧怀瑾真的要,他也不敢拒绝。只能瘪起嘴来,痛心地附和点头。 “不必,朕也不愿夺人所爱。”她慢悠悠地喝着汤,突然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看向他:“朕记得你家中还有一个哥哥?” 江渚风不明所以:“是有一个堂兄,大我五六岁。” 江渚风的爷爷江焘有三个儿子,当年全部战死沙场,大儿子留下的唯一子嗣就是江渚风的堂兄江源,二儿子当时才成家不久,去世后妻子伤心欲绝,也跟着去了;三儿子那时虽还未娶亲,但生性顽劣,媳妇还没娶进门就先有了个庶子江渚风,可也就是这庶子成了他仅留于世的一丝血脉。 这一代江家就这两根苗子,江源作为嫡长孙必定是要继承他祖父衣钵的;而江渚风虽然是庶子,但就这两个宝贝孙子,江老爷子定然是疼在手心里。肯把他送进宫来,也算是舍得了。 “你那位兄长,朕幼时与他见过几次。”萧怀瑾道。 江家和赵家一样,是跟着她外祖和母亲一起打天下过来的,她认识赵佚,自然也认识江源,反倒是江渚风过去年纪太小她没怎么见过。 只不过江家从武,江源年幼失怙,身上又背着家族基业,自小便跟着江焘学习练兵打仗,她只草草与他打过几次照面,算不上熟悉。 “他如今在边地如何?”萧怀瑾随口问。 江焘手上握着二十几万大军,大多驻扎在北方边地,而他如今身在京城,驻军自然也就交给昔日部将和亲孙子江源了。 “臣也不清楚,臣与堂兄一年也未必能见上一回,说实话也称不上多亲近,臣哪里知道他过得如何。反正是做大将军,应该也差不到哪去。”江渚风不在意道,看起来确实是对这个话题不大感兴趣。 萧怀瑾又轻瞥了一眼望川,这会儿他倒没有出声的打算了。 萧怀瑾也没有再多问,颇为愉快地用完了午膳,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地客套话,才不紧不慢地起身离开。 装了大半天的笑脸,她这会儿只想沿着回宫路上顺道散散步消消食,便回自己宫里小憩片刻。谁知才踏进御花园,还没走上两步,她便瞧见不远处的八角攒心亭中坐着一个松绿色身影。 萧怀瑾本想装作没看见,可她这皇帝的阵仗别人想不注意都难,果然对方立刻朝着她俯身行礼。 “陛下,前方的是陆昭仪,陛下可要过去看看。”高渊很“贴心”地出声提醒。 她要是直接拂袖而去,未免有些太不给人面子了,只能点点头,再次“装模作样”起来,往那人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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