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杏少不得一一应了,转头便叫人套了车往孙府去。 因前一日迎春已收到那娇杏的帖子,说是有一故人的女儿也曾于幼时被拐。与迎春当日所言的香菱,年岁、外貌都有几分相似,便欲过府来分辨一二。 原迎春还担心这娇杏会跟那贾雨村是一路货色——明知英莲的下落却袖手旁观。如今能这样自是十分喜出望外,一大早便在孙府门口迎那娇杏。 二人见面,稍寒暄了两句,迎春便将娇杏请入香菱房中。 娇杏细细打量着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女子,只觉这蜡黄枯瘦的面孔与幼时团团脸、莹□□嫩的样子相去甚远。 好在眉间那点米粒大小的胭脂痣犹在。还有那双眼睛,虽因病中煎熬现已变得跟干枯的两口枯井似的。但娇杏仍从她微微下垂的眼尾形状中依稀寻见了几丝小时的痕迹。 其实,因着贾雨村那晚的“坦白”,这娇杏早就知道这香菱就是当年被拐的甄英莲了。此番说是来分辨,其实也只不过是为了走个过场,不教旁人起疑罢了。 遂她装模作样地又瞧了半日,这才退出去,对迎春道:“瞧着倒大类小时模样。只是因我也多年未见她了,倒也不敢十分确定。” “不若我派人将我那故人接上京来一见,想来她们母女连心,应能分辨出这香菱到底是不是她被拐走的女儿。” 娇杏说这话时尚有几分不自在。甄家、封氏都是这十几年来她最不愿触碰的。因为这些人、事总会提醒她,她的出身是如何卑微不堪。 虽然其实也没人不知道她是妾扶正的,但只要不说到明面上,她便都可以自欺欺人。 譬如原来她和迎春相处时,便能假装自己同迎春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分别。甚至他夫婿争气,她觉得自己甚至都有睥睨迎春的资本。 可现在将老底摆在人家面前,她顿时觉得在迎春跟前心虚气短,再没了原本的神气。 迎春知道娇杏的心思,这会儿便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笑道:“夫人真是菩萨心肠。您一天天的多少事务要忙,倒肯为旁人的事这么热心奔忙。我实是敬服得紧,今后行事自当以夫人为楷模。” “且若当真她二人是亲母女,不说她们对您如何铭感五内,只说您立了这天大的功德,定能后福无量,福泽子孙的。” 娇杏见迎春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反而比原先更加热情,心里方才好受了一些。 为稳妥起见,迎春转而又挑了几个稳重的婆子和护院,教他们跟着娇杏派出的人一道下姑苏去接那封娘子。 那头香菱自也知道了这事,先还是难以置信,后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又是激动,又是心酸,又是欢喜,还有几分害怕希望落空——担心这事是不是弄错了的不安。 迎春笑道:“你别想那么多了,快将这泪收了,好好将养身子是正经。若你娘上来看见你如今病骨支离的模样可是要心疼死的。且你若不快点好起来,以后谁照顾你娘?谁陪她共享天伦?” 香菱闻言又哭又笑,虽情绪激动,但瞧着真比前些时日死气沉沉的模样好多了。 至此,那香菱有了活着的盼头,又兼有那阎济慈妙手调理,居然真的慢慢一日好似一日。此是后话。 这边迎春也早知道这香菱就是甄英莲。如今这娇杏既肯出面调停,那所有事情便可顺理成章,现只等着那封氏上京便可母女相认了。 她心下安慰,又想起北静王妃亦曾为香菱的命运唏嘘,如今倒很该将这件天大的好事告诉她知道,也不枉她挂心一场还慷慨赐下名医来。 …… 走出宫门,北静王言笑晏晏地和同僚们一一道过别,方上了自家的青篷马车。 甫一上车,他面上的笑容便霎时隐去,眉心微微蹙起,顿时露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威压。 长随清泉暗中瞧了瞧自家主子明显不太愉悦的面色,小心翼翼地上前,将今日有哪些人求见,有哪些事或需处理,都一一低声禀报了一遍。 北静王听了只回了句“好。”,便阖上了眼,将右手虚握成拳,用指节一下一下地在膝盖上轻叩起来。 清泉跟着王爷有二十年了,知道王爷这是在认真想事儿,便闭紧了嘴不敢打扰。 “王爷,请用茶。” 一个年轻些的小厮,名唤罗幺儿的,这时将泡好的茶呈了上来—— 因着这马车宽敞又极稳当,故车内还安置了一方小茶几和泡茶的茶具,供主人路途中口渴饮茶之用。 北静王爷闻言便伸手接了茶盏,那罗幺儿忙乘机笑道:“王爷,听说咱家花园里头那株枯了许久的雪色木绣球今儿突然抽芽结苞了!” 那北静王闻言,喝茶的动作一顿:“当真?” 这木绣球是现已仙逝的北静太妃亲手所植。可不知为何两年前便开不出花了,枝叶也渐渐干枯。 可因是亡母所植,北静王也不忍拔去,便一直留到了现在,不想今日竟又突然活过来了。 那罗幺儿见状便又忙讨好道:“可不是真的?这花枯而复发,定是吉兆呢!您才下了职,身上也疲乏。不若先去园子里看看这绣球,就当作松散松散?” 那北静王本想着回去便要去书房拟一封要紧的文书,如今听说母亲留下的花又活过来了,便也打算先去瞧瞧。 闻言便点了点头,想着等瞧完了花正好便顺路去王妃处用膳。 那小厮见王爷应了,心头便是一喜。忙探出车帘,对外头的车夫嘱咐道:“今儿从西后门回府,王爷要去花园里赏花!” 出入北静王府的,除了几个供下人行走的小门外,便只有两处大的出入口。 一是正门,二便是花园西侧开的一个后门。王府里的人都管它叫西后门。 不过几刻,那马车便稳稳停在了西后门前。后门上看门的小厮都不意王爷会突然从这边回来—— 一般他们王爷下了职都要先去外书房公干。那外书房设在外院,离正门极近,故王爷一向常走的都是正门。 门上领班的小厮见状忙上前来,正要说些什么,却忽见王爷背后的罗幺儿正偷偷朝他使眼色,一副不欲他说话的样子。 那领班见了一时也有些困惑,因想着那罗幺儿如今也算是王爷身边的心腹。他的意思会不会就是王爷的意思?于是便也迟疑地站住身不敢言语。 北静王今日因皇上说了近日东南边境动荡的消息,心思一直放在琢磨这事儿上头。故也并不如往日一般敏锐,一时没察觉下头人这眉眼间的官司,径自便进了门去。 进了门便是王府花园,花园内有个烟波湖。那棵雪色木绣球便植于这烟波湖之滨,需穿过湖中的一道九曲桥方可到达。 由于对这花园已是极熟的了,这里头的美景已吸引不了北静王,他此刻的思绪依旧在朝政之事上转着。 这几年各地旱涝蝗害等天灾不断,百姓收成不算好。国库里的粮食更是因着几次赈灾,投耗了不少出去。 故这次虽南边动荡,却不宜开战,否则粮草供应不足必影响战况。 且如今百姓本就勉强温饱,再征了他们的粮食做军用,恐怕有些地方就要饿殍遍野了。 如此,就算为了民生安稳,陛下也不会愿意一战。那么,恐怕便又要祭出和亲这一招了… 想到这儿,北静王的眉头不禁越蹙越紧… 一路想着这些事,不觉已行至那九曲桥前。北静王正欲上桥,忽一抬头却见桥正中几团黑影正往这边移动。 他心中一凛,以为是府里进了什么歹人,正一边往腰上日常佩着的匕首上摸去,一边欲唤出府卫来拿下贼人。 却见那几个黑影前还立着两个眼熟的侍女,这会儿见了他都忙下拜行礼,口内道:“请王爷安!” 北静王依稀分辨出这两人都是王妃跟前伺候的。 再仔细一瞧她们身后的黑影,原来并不是什么歹人,而是罩在厚厚拖地帷帽里的人。 北静王顿时明白过来,立刻收回目光,道了声:“得罪。”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离去了。 一直跟在后头的清泉见状也忙调转步伐紧追上去,临走还狠狠瞪了那罗幺儿一眼:“瞧你干的好事!” 那罗幺儿站在岸边也是傻了眼。他费尽心思引了王爷过来,便是想助王爷成就一段花园偶遇美人的风流佳话的。谁想这,这“美人”怎么这副打扮,真真是吓死人! 而迎春从听到身边的人喊王爷时就暗道不好,她今儿是过来同王妃说那香菱的事的。因瞧着天色不早了,便辞了出来。 最近她因往北静王府来往频繁,王府又极大,从正门到王妃所居内院坐车都要至少一炷香的功夫,实在是耽误事。 于是王妃便教她从府里的西后门出入。从王妃日常起居的偏殿角门出来,便能直入后头的花园。再行几步便是烟波湖,从湖上的九曲桥穿过,不远处便是西后门了。 从此道走,只要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出府,故王妃自己日常出入为图方便,也多是走西后门。 迎春此刻极庆幸自己未雨绸缪,早就用暗青色的厚重粗布做了一身遮帷能从头罩到脚的宽大帷帽。 穿戴在身上,能保证自己从头发丝到鞋子尖都不会被人看了去。且这布厚重,就算刮大风也一点吹不起来。 她这也是看多了那些才子佳人偶遇定情的狗血小说和电视剧。生怕自己频繁出入别人家后宅,若不小心碰到如那贾珍、贾琏一般专爱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男主人,传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她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且就算碰不到男主人,不小心遇见管事或者小厮也是不妥。 所以她才做了这么个极厚重难看的帷帽将自己层层包裹住,杜绝一切教人想入非非的可能。 说到这就不得不说现如今女子常戴的帷帽款式,基本都是用各色精巧的薄纱做遮帷。 戴上去隐隐绰绰、欲说还休的,不但什么都遮不住,反而还更惹那些心术不正的人遐想。 不过迎春能理解将帷幕做成纱状除了美观也是方便视物的意思。像她这样层层厚重粗布包裹的,别人是瞧不见她了,可她也瞧不见道儿了。 于是她每次出门便都带几个膀大腰圆、有些功夫在身的婆子,既能扶着她,又能在真正遇见登徒子的时候及时回护她们一二。 且每次出入人家府邸时迎春都会教女主人派两个府上的下人陪着她。倒不是她架子大,而是考虑到若当真遇到什么瓜田李下的事了,也好有个见证。 除了她自己,她带出来的年轻丫头如晴雯、绣橘等,一律也都同她一样戴上这粗布厚帏帽,免得不小心被人臊皮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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