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听说那英莲如今病得要死了。临死前唯有一个心愿,便是能见见老子娘。”那娇杏迟疑道,“我想着不然我亲自去瞧瞧那人是英莲不是。” “想来她如今虽大了,但大概轮廓应是不变的。若真是她,我们便接了那封娘子上京来,也教人家母女最后能团圆团圆。” 娇杏其人虽贪慕虚荣,但到底不是个真正坏心的。 她这些年风光之余,偶然想起在姑苏吃苦受难的封娘子来,亦有几分心虚。毕竟当年封娘子待她极好,也算得上是半个娘亲了。 她还记得当年英莲丢了,那甄氏夫妇是如何的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且如今她膝下亦有子女,只要一想到若有一日他们也被拐子拐了去,再无处可寻,她便觉得痛入骨髓,连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所以如今既已听闻了疑似那英莲的消息,她若不闻不问,知道却当做不知道,那还是个人吗? 且她本就对封娘子有些愧意,若当真什么也不做,往后恐怕要日日在悔恨羞愧中煎熬了。 那娇杏在贾雨村眼里就是个浅盘子。她有什么心思想法,雨村一望便知的,此刻便忍不住皱眉道:“你去瞧?你上哪儿瞧去?这英莲既做了人家的妾,便是人家的人了,一切都要听主子家的。” “既已卖了身,便只有主仆,没有父母天伦了。譬如我们家买来的那些人,多少是不知父母家乡的,也没见人家怎样,你又何必去多那事!” 娇杏心内大惊,一时也顾不得气那雨村说她多事了,只是颤着声问:“老爷,你,你怎知那英莲是卖给人做妾了?” ——她刚刚可并没有说呀! “……”雨村一时语塞,停了半晌,方摇了摇头道:“罢了,我原没有告诉你,也是怕你瞎发善心,要弄什么母女相认的戏码。如今既这样,那我便实话告诉你罢。” “前些年我做应天府府尹之时,便接到一桩案子说一拐子一女二卖,买方之一是金陵望族薛家的大爷,他因争此女打死了人。” “我也是因缘巧合之下才知晓,这女子原来便是当日甄士隐之女甄英莲!” 娇杏闻言大骇,忙道:“那老爷当日怎的不救下这英莲送还给甄家?” 贾雨村听了,忍不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妇人之见!这薛家不仅自己是豪门望族、几代的皇商,还跟荣国府、宁国府、史候家等大族同气连枝。” “这薛大爷为英莲都打死了人,可见是非要弄到手不可了。我难道还上去将英莲从他手上抢下送还回去?这不是凭白得罪人吗?” “且我当年那府尹的位置还是借了荣国府的势才谋得的。而这薛大爷又是荣府外甥,我不帮着他好好了结此事,还一还那荣府的人情,难道还故意给那薛大爷找不痛快?好容易攀上的关系都要给毁完了,我图什么?” “再说了,那香菱跟了那薛大爷去,也是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过的是上等的好日子。而那甄家如今败得连一草一瓦都无,何等艰难。若送她回去,难道跟着那封娘子日日给人做针线过活?” 娇杏听了一时觉得雨村冷酷忘恩,一时又觉得他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 她脑内天人交战了半天方憋出一句:“若不送回去,老爷好歹知会那封娘子一声,能令她二人母女团聚也是好的。都是为人父母的,老爷岂能不知这失去子女之痛是如何剜心彻骨?” “所以我说你是妇人之仁!”贾雨村不悦道,“你就能保证那封娘子愿意那英莲给人家为奴做妾?若到时候闹起来不是凭白惹出许多事端?何必这么节外生枝?” “如今这样不就是极好的?那薛家贾家皆领我的情,那英莲也过上了好日子。再说那甄士隐反正已出家去了,既了却红尘,女儿怎样怕是也不关心了。” “至于这封娘子,虽不知女儿下落,但她如今怕也没什么能给女儿的了。相认了也只是女儿的累赘罢了,倒不如不要相认。” 娇杏被贾雨村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虽心中也觉得似有哪处不太对劲,但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流着泪道:“虽如此,甄家毕竟对你我有恩,如此实在是,实在是……” 贾雨村同这娇杏也是有些情谊的,见她这样,少不得将其揽在怀中,安慰道:“有恩又如何?想我走到今日,一路助过我的人不知凡几,我难道一一地都要报回去?” “我能得人襄助,是这些人慧眼识人,也该我有此命承受他人恩惠,认真说起来我也不欠他们什么!” “再说,我当日向封娘子讨要你时,也封了金银给那封家了,当日甄士隐助我五十两银子上京赶考,如此我也算还了他了。” “至于那封娘子,你原不也资助过她一二年?这便已是难得的了,难道为了她对你好过几年,还要一辈子去给人家当牛做马不成?” 那娇杏头脑简单,自己也没有多少成算,如此便也被贾雨村说服了几分。雨村见状便乘机哄着她一同睡下安歇不提。 谁知到了二半夜,这娇杏突然从睡梦中惊叫啼哭出声。雨村惊醒,忙教下头点灯看时,只见那娇杏伏在枕上,满面泪痕,浑身抖如筛糠。 雨村见状自是心疼不已,忙将其搂在怀内细细安抚:“可是做噩梦了?乖乖,莫怕。梦都是假的,做不得真。” 那娇杏伏在雨村怀内,抽抽噎噎地道:“老爷,我,我梦见那英莲了!她一病死了,如今化作厉鬼向我索命来了!” “她就那么,就那么掐着我……问我,为什么知道她的下落却不告诉她娘,害她母女二人不得团聚……” 雨村一下一下抚着那娇杏颤抖的背脊,耐心哄道:“这皆是你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的。就算这英莲死了,又不是你害死的,她怎么会来找你索命?莫要自己吓自己了。” “且我堂堂朝廷命官,身带官威正气,鬼怪邪祟不敢近身。你跟在我身边,看哪个鬼敢伤你分毫!” 那娇杏听雨村如此说,也稍稍放了些心下来,只见她半躺在雨村怀中,仰起脸,哀求道:“老爷还是许我将那英莲的下落,告知封娘子罢。若不如此我总觉得心下难安。” “且我方才听老爷说那英莲的事震惊太过,倒忘了告诉老爷,如今这英莲已离了薛府了。” 贾雨村闻言一惊:“什么?她都已卖身薛家了,如何能走的脱?” 娇杏点头道:“真是如此的,老爷还记得原荣国府的贾二小姐吗?她如今虽守了寡,但生意却做得极好,连那些极尊贵人家的女眷都喜欢她做的簪钗。且这人也有些本事,将那些王妃郡主哄得待她如友。” “我今儿也请了她来家里。谁知闲谈间便说起薛家有个额前长红痣的小妾名唤香菱的,因新主母容不下她,又挑唆那薛大爷也厌弃了她。” “那贾小姐见香菱病得快死了,也动了恻隐之心,便将这丫头接回自己家将养去了。” “那薛大爷也肯?”当日那薛霸王为了争英莲打死人的事可是令贾雨村印象深刻呢! “嗐!”娇杏嗔怪地瞪了贾雨村一眼:“你们男人不都那样,喜新厌旧的!那香菱也伺候那薛大爷好几年了,哪里还稀罕。再说如今又来了新人,这旧人自是扔到犄角旮旯去了!哪还管她的死活?” 雨村听这话头有些危险,生怕娇杏再发散下去便要殃及池鱼。便将手抵着唇低头咳嗽了一声,换了个话题道:“我知道这贾二小姐。当日她被孙绍祖那畜生打杀时,还是我救的她。” “所以这英莲的事是她特过来告诉你的?她怎么知道这香菱就是英莲?又是怎么知道咱们与这英莲有旧的呢?” 娇杏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哎呦,我的老爷!我不是才说了吗,今儿是我请了那贾小姐来瞧首饰,偶然说起这事的。” “什么叫人家特来告诉我的?别把你在公堂上查案那套带回家来,看谁都像不安好心似的!” 贾雨村虽不信有这么凑巧的事,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先将此事放在一边,对娇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既然如今那薛大爷都弃了那英莲了,那便将她的事告诉那封氏也无妨了?” 娇杏点了点头,抱着雨村的胳膊,扭糖似的撒娇道:“爷就应了我罢,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想必老爷也不忍见我为此事日日忧心罢?” 贾雨村经不住这娇杏歪缠,只得道:“若那薛家真如你所言弃了英莲,那这事还罢了。只是兹事体大,需容我再好好探查一番再说。” 娇杏听了虽不甚满意但也无法,只得应下。二人复又躺下,一宿无话。 次日贾雨村果然差人去打听了那薛家的事,果然跟娇杏所说的别无二致。 他又查了查那贾二小姐贾迎春的近况,也同娇杏说的一样。且虽她这次上门是自己先递的拜帖,但第一次确是娇杏邀了她才来的,不像是别有目的特意接近娇杏的。 为保险起见,雨村又唤了昨日迎春上门时在旁边伺候的丫头婆子,教她们将夫人那时与客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都学给他听。 结果却发现也并无什么异常,倒真像是因着首饰上得红玛瑙才说到那香菱的事上去的。 虽心内还有几分犹疑,但贾雨村也不得不相信这贾二小姐只是偶然提起,而非真的知道什么内情。 既如此,雨村便也在娇杏跟前松了口,许她将那英莲的下落告知封氏,只是又不免嘱咐道:“万不可将我早知那香菱便是英莲的事透露给封氏或任何外人知晓。” “且那贾二小姐如今既跟那些王妃夫人打得火热,你不若乘机将英莲这事做个人情卖给她。” “你不是常说那些贵人瞧不上你,连话都不愿同你说吗?你正好乘这个机会教那贾二小姐承你的情,以后也好让她做引路人,带着你去跟那些贵人们交际交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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