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却道:“无妨,你先将这法子说与我听听。” 晴雯听了只得道:“我昨儿在那屋里陪香菱睡了一宿。我觉轻,前半宿听她翻来覆去的像是不好成眠的样子。到了后半宿大概四更天的时候,突然一阵哭声把我吵醒了。” “听声音像是香菱那边传来的,吓得我忙起身拿蜡烛,到她那床前一照。见她似被梦魇住了,叫她也不醒,闭着眼,泪却淌得凶,嘴里还声声喊着娘……” 晴雯说到这眼圈也红了,她当日被赶出大观园病得要死时,迷迷糊糊也梦见了自己的娘亲。当时只一心想着随娘去了,这辈子也就娘是满心满眼疼她爱她的了…… “今儿早上起来我便悄悄问那丫头,可是想她娘了。谁知那丫头眼睛红了半晌,叹道,‘想,没有一日不想的。可我却忘了她的模样,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我的模样。若我俩相互都不记得了,以后到了地底下还能寻得见彼此吗……’” “唉,”晴雯叹道“这痴丫头如今最放在心上的怕便就是她的老子娘了,若能够寻见,只怕就能立刻振作起来也不一定呢。” 说着却又忍不住摇头:“可这却是没可能的事。她被拐了这么久了,又是极小就离家的,半点线索也没有。这天大地大的上哪寻去呢,便是神仙再世怕也是无法的。” 迎春听了这话却不言语,她不是神仙,但却恰好知道一些线索。 据红楼所载,如今这贾雨村的夫人娇杏,便是当日香菱母亲的婢女,如今怕是还能知道一些旧主的消息。 若能得了她的襄助,或能寻到香菱之母的踪迹也不一定。 而香菱的父亲甄士隐,如今怕是早已出家去了。现也不知云游到了何方,这位倒是当真无迹可寻了。 迎春自己思量了一番,打定了主意,便亲笔写了一封拜帖令绣橘送到那京兆府尹府上。 绣橘见迎春昨儿才吩咐挡了所有京兆府尹家的帖子,转过天却又给那府尹夫人去信,心中虽不解但也不好细问,只径自下去办差去了。 那娇杏上回虽将迎春所做首饰批得一无是处,但她也并非当真看不上眼,不过是拿乔罢了。故便接了迎春递的帖子,教她过两日来府一叙。 因着前次的交锋,这娇杏也瞧出迎春不是个肯教人随意拿捏的人,故这次再见,她便也没上回那么张精了。 至少在迎春给她瞧首饰的时候,不再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了。 迎春先拿出一条鸾鸟纹额箍给娇杏:“太太瞧瞧喜不喜欢。这个款的额箍可是抢手货,东平王妃和伽蓝郡主都在我这儿订了好几条了。” 娇杏原本觉得这额箍太细,上头缀的珠宝也不够多,正不大入眼呢。听了迎春这话,便又觉得此物或还有些可取之处,便吩咐丫头帮她戴上。 这额箍正中是一只掐丝錾金的鸾鸟,双翼张开便是箍环,中间小小的鸟嘴里衔着一粒黄豆大小的上等红玛瑙,正正垂在两眉之间。 那娇杏在镜前照了照,有些嫌弃地指着那玛瑙道:“这也太小了些,没得教人看着觉得小器寒酸。” 迎春好脾气地笑道:“这额饰做得太大了反而显得不够精巧呢。太太您瞧,这眉心一点红多像那观音菩萨额上的朱砂痣啊。” “您长得修眉俊眼,额头饱满而圆润,气度又亲和善雅。真跟那画里的观音也差不多了。” 那娇杏被迎春捧得十分受用,笑得眉眼弯弯,口内却还假意嗔道:“你这可抬举我了,我哪比得上那观音娘娘!” 迎春笑道:“您过谦了,您这面相看着便是有福之人呢!且世人都说‘眉里藏珠,非富即贵’。您戴上这额箍,多了这粒‘朱砂痣’,可不就是贵上加贵,福上添福了?” 那娇杏本就觉得自个儿是第一等的有福之人,若非如此她如何能从一个小丫头摇身一变成了堂堂府尹夫人? 如今又听迎春这么说,便更是矜骄自得。对着镜子瞧着那眉间一点玛瑙红,只觉得越看越顺眼。 可瞧着瞧着,那娇杏像想起什么似的,面色忽然一滞。 迎春察言观色,这会儿便适时叹了口气,轻声道:“不过倒也并不全是如此。有些人不如太太您这般福泽深厚,倒压不住那富贵,就算眉间长了这观音痣,却也多灾多难的。” 娇杏闻言忙回过头,瞧着迎春道:“你也认得这眉间长红痣的人?” 迎春点了点头,叹道:“可不是,我家现就有一个呢!可惜她福薄,从小便被拐子拐了卖予人做妾,如今连家乡父母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娇杏听得“被拐”二字顿时心头大震,停了半刻,勉强稳住心神,又问:“这,这姑娘叫什么?如今几岁了?” “本名叫什么倒不清楚,现在叫香菱。如今也有十六七岁了。” “十六七岁……”娇杏喃喃道,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也不理会旁的人,只一味坐着出神。 迎春瞧她这模样,便乘机试探道:“太太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 娇杏骤然回神,见迎春正看着她,便忙摆手,有些慌乱道:“无事。我不过是,不过是觉着这孩子可怜罢了。” 迎春听了,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道:“是啊,这香菱被拐子养大后,原被那金陵城中的大族薛家买了去,做了那薛大爷的妾室。前几年薛家迁到京中,她便也跟着上来了。” “那薛大爷是第一等的纨绔,那香菱小心服侍了几年也未得个一儿半女的。前些时日这薛大爷又取了亲,不想这新奶奶却是个‘河东狮’,十分容不下这香菱,倒把她折磨个半死。又挑唆着那薛大爷厌弃了香菱。” “我娘家原与薛家是亲戚,平日也多有来往。我因见那香菱在薛家也十分过不下去,又病得不成个人形,便把她接到我家中。想着离了那薛大爷、薛大奶奶,这香菱也能喘口气,好好地把病养好。谁知……” 迎春故意顿了顿,那娇杏虽没说什么,但一双眼睛却焦切地盯着迎春瞧,显然是十分关心在意的。 迎春见状便接着道:“谁知大夫却说她身子折损得太厉害,怕是也没几天活头了。” “这姑娘也是可怜见的,如今最大的心愿便是死前能见一见自己的生身父母。可她被拐时才三五岁,父母家乡都记不得了,如今想寻也无处寻去,实在是造化弄人啊。” 这娇杏听了亦面露哀容,半晌不言语,整个人呆呆的,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迎春见她这样,大概也能猜出几分她的心思。便也不急在这一时,只道:“哟,都这个时辰了!镇国公府的夫人邀我今日过府去看戏,这会儿我也该走了。太太恕我不能陪了。” 那娇杏听了不过随口应酬几句,便叫下头的人送了迎春出去。 及至晚间,娇杏坐在灯下,瞧着那红烛上微黄跳动的烛苗出神。手内无意识地拨弄着迎春今日送来的那鸾鸟额箍上的红玛瑙。 当是时,贾雨村下了职,回到后院,正来至这娇杏房中安置。 一进屋便见娇杏在桌前发呆,恍似没瞧见他进来一般,便咳嗽了一声,过去用手遮住那烛火,对娇杏道:“作什么死盯着这光亮瞧?仔细伤了眼睛。” 娇杏正发呆,猛然听见人声,倒给唬了一跳。抬头见是雨村,方才定下心来,不由一面用手抚着胸口,一面抱怨道:“老爷真是的,到了人跟前才骤然出声,魂儿都要教你吓没了!” 说着不等那雨村言语,又上去一把拉了他,夫妻两个都在桌旁坐下。 那娇杏凑到雨村跟前,神秘兮兮地道:“老爷,我今儿可是遇着一桩了不得的奇事了!” “你还记得原先甄家被拐子拐走的那个英莲吗?她额间原有一个米粒大小的胭脂痣。我今儿竟听人说起一个姑娘额上也有个红痣,也是小时候被拐子拐走的,连年岁都跟那英莲仿佛!” “我再不想这天下能有这般巧的事了!老爷你说那姑娘会不会就是英莲?” 贾雨村闻言瞧了那娇杏一眼,不动声色地道:“这世上被拐的人多了,仅凭个额间痣还有年岁相仿,如何能确定那姑娘就是英莲?” “嗐,”那娇杏被泼了一盆冷水,不由不高兴道,“你们大男人懂什么?这眉间有红痣的女人是常见的?老爷活到今日见过几个?怕只有那英莲一个罢?” 贾雨村不置可否道:“要真是她又怎样,你难道要插一脚?你跟姑苏(1)那边不早断了联系吗?” 贾雨村说的“那边”,便是指那甄家夫人封娘子。 自英莲被拐,甄家又遭了火灾烧了房子,那甄氏夫妻便只得去投奔岳父过活。 结果那甄士隐不懂经营,所剩产业皆被老丈人明骗暗抢了去。后他自己又悟了道出家去了,余了个甄娘子一个,险不曾把眼睛哭瞎了。只得依靠着父家,每日给人做点针线勉强维持生计。 而这娇杏七八岁时因老家遭了水灾,一家人讨饭到姑苏,险些要饿死。她老子便将她卖予甄家做婢。 那甄士隐夫妻都是极心善和气的人,待下人十分厚道。那封娘子见娇杏长得清秀可爱,便令她贴身服侍。 那时英莲尚未出世,封娘子膝下寂寥,便将几个小婢女假充做女儿养着玩,故这娇杏跟封娘子的感情原是极深的。 后有了英莲,因着这丫头长得粉雕玉琢的,脾气又十分软糯讨喜,不爱哭闹。家下众人便都喜爱得紧。 娇杏因在封娘子屋中伺候,与这英莲更是接触得多,感情比旁人还亲些。遂这英莲被拐时,她也真心实意地掉了好些天的眼泪。 跟了贾雨村后,原还是妾室时,这娇杏还能想着接济原主人一二。 可自从扶了正,她便自觉身份上水涨船高,自己的出身便成了个天大的污点。 后来又跟着贾雨村来京城,更是自矜身份,生怕被人知道自己原是给人做丫头的,便跟那封娘子等人都彻底断了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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