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同一张脸,妆前衣后,竟是迥然不同。 霁司月摇身一变,贵气逼人。 十六七岁的小少年,身量挺拔纤细,短绒衾袄由宽束黑色扎在腰间,掐得纤细,下着同色烫赤金褶裙,脚踩崭新皂靴,浓密乌发简单束在脑后,鬓旁两缕发丝垂下,停在颈侧,轻轻晃动。 因有轻微病气,她面色泛着潮红,眼皮褶上也带上霞粉,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明亮异常。 若论皮肉,她翘鼻圆额,脸颊线条柔和,一双珠唇丰满润泽,端的是撩人情态,偏偏浓色长眉又将那点媚意冲淡了,浅淡雀斑点缀面中,添了几分纯真和英气。两种相对的感觉在冲突中交缠融合,让人挪不开目光,纵使她圆目怒视,也忍不住要多瞧上两眼,看她是真怒还是娇嗔。 “哎呀,这真是人靠衣装啊,”老师傅围着霁司月前后转了三圈,仿佛不相信这是刚才进去的那个破落小子。 江池云倒是没有多惊讶,他走上前,抬手把围领在霁司月颈间绕了一圈,长度刚好。 动作间,二人面对面距离贴得极近,霁司月不禁红了耳根,用只能两人听到的音量问:“将军,这是唱哪一出?” 江池云帮她整理好领口,才开口:“没什么,新年新衣。” 继而后退半步,目光清清淡淡落在她周身:“尚可。” 那一刻,霁司月似乎从江池云低垂的目光中,看到一丝柔情意味。 不过若有似无的柔情转瞬即逝,随着江池云的转身消失不见,让霁司月怀疑是不是自己错看。 江池云来到掌柜台前:“就都从昨日的定金中支取。” 老师傅笑的见牙不见眼:“都算上还有余下的呢,老头子我这就给客官找钱。” “不必。”江池云随手从旁边敞着的木匣上抽出一根银簪,帮霁司月斜斜插上。 没有任何压花雕刻的古朴银簪成为她全身唯一的点缀,随动作流动柔和银光。 银簪本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儿,但偏偏这一根为她压住了稍显张扬的行头,气质也更添沉静淡雅。 老师傅忍不住赞叹:“老头子我做衣裳这么些年,从没见过哪个如小公子这样气度非凡的,若非要比,也就只有十多年前,咱们大齐天子带着太子殿下下江南巡视时,我远远看到太子一眼,那形貌气势,倒是和小公子有些相似。” 霁司月前一世和霁司宸一块儿长大,一同学习礼仪规制,自然姿态气势有相通之处。 不过眼下作为一介布衣,她可不敢自比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乃天皇贵胄凤子龙孙,样貌才能更是绝世无双,岂是我能攀比的。” 她的随口之言,落在江池云耳朵里却有别样意味,方才还低眉顺眼的人转瞬换了脸色,冷着脸表示换好衣服就出来,说罢一个人先走了。 又怎么了……霁司月一脸莫名,从小鱼手中拿过旧衣随后跟了出去。 回到街头,寒风依旧,但她身上却暖融融的,再没有四处漏风的感觉。 “好东西是不一样。”霁司月喃喃着,捏着衣角绒绒布料。以前一寸千金的料子流水样过过,她也没有多看过几眼,这才几个月啊,一件衾袄就让她如此感叹了。 江池云听见她自言自语,绷着的嘴角重新弯了起来:“昨个儿瞧见河边有灯会,一道去看看?” 还沉浸在新衣中的霁司月憨憨点头,随着江池云往人声鼎沸的河边走。 兰汀河水清冽作响,两岸腊梅飘香。金陵多河多桥,守岁灯会便设在主河路左岸的空地上,那边的热闹隔着宽阔河面也听得见,丝绸带如烟似霞,穿梭在层叠腊梅花中,暗香浮动。 这会儿桥上人正多,过桥的人都赶往桥面中央的面具摊儿上领了面具,然后才进入灯会。 他们也很快来到面具摊前。 由板车改造的面具摊儿挂满了粉白红绿各色面具,全是动物面,霁司月随便一扫,就看到有三花猫奶牛猫、灰兔白兔、棕熊黄牛等各种样式。 江池云站在面具摊儿前,看到其中最抓眼的一块儿狐面,拿起交给霁司月。 “司大人适合这个,狡黠多变者,狐也。”他如此说。 “将军这话听着不像在夸我。”霁司月笑言,还是接过那块赤红狐面,左右端详:“有些大,凑合带带吧。”说着便往脸上扣。 这块儿赤狐面对她来说确实是大了些,本应覆盖全脸的假面遮住了脖颈,把她衬得像个大头娃娃。 霁司月扯着绑带在脑后系,眼睛透过面具孔看到江池云给自己选了一块儿黑熊面,正要往脸上比划。 “诶!将军已经是一身玄色,就莫要再戴黑漆漆的了。”顶着狐面的红衣少年腾出右手,食指挑起一块儿吊睛白虎面:“换这个,黑白也算相配。” 江池云看着她,动作微滞。 “喏。”霁司月又往前送了一寸,葱白手指在江池云面前摇晃。 一身黑衣的青年这才伸手接过:“一面具罢了,有什么相配不相配。” 霁司月听到了,却没说话,只一边继续给自己系绑带,一边暗道这人又在嘴硬。 摊主见他们已选好,笑眯眯招呼道:“二位是外地来咱们这儿游玩的吧。” 霁司月把狐面扣好,歪着头问:“你怎知晓?” 摊主嘿嘿一笑:“咱们这的灯会呀,要带动物假面入场,款式多,花样全,但是这白虎和赤狐嘛,向来是没人选的。” “这是为何?”江池云也带好了虎面,递上碎银几两。 “所以说你们是外头来的不知道咱们的习俗,”摊主见江池云出手阔绰,心中也觉得喜庆,滔滔解释了起来:“咱们金陵的灯会的特色呢就是有三处场子,分别有各自的名头花头,依次是灯谜会,角力会和舞狮会。 灯谜会从早办到晚,大伙一直能参加,答对有奖,答错了也没什么损失,就是讨个口彩; 角力会呢一般在晌午饭后,带兔面、狸猫面的人不能参加,只有牛熊虎狐可以参与角力比拼,赢的人能得块儿刀肉,农夫和力士最爱角力; 舞狮会则在晚上点灯后,于主桥上举行,到时候呀,狮头会随机挑选虎面狐面的人来冲撞,意在驱赶猛兽、铲除小人,表示来年无灾无凶,人事尽和。” “所以呀,一般人都不愿意带白虎和赤狐,谁想在除夕夜被舞狮冲个跟头呢是不是,”摊主说话间又买掉两块儿狸猫面具,继续道:“往往只有武馆的打手才会带这两个,他们身强体壮,一身蛮力不屑于和普通百姓儿戏角力,最爱在舞狮环节出出风头。” 说到这里,摊主手指着其他假面道:“二位大人要不要换一个?” 两个带着面具的人互看一眼,同时摇摇头。 “已经系好,何必麻烦。”江池云懒散道。 霁司月则语带期待:“嗯,而且我想和那舞狮人比试一番。” 摊主了然,看来这二位不光才貌过人,还都身怀武艺。 今晚这场除夕灯会要热闹咯…… 转眼间,他们走到对岸。 这里原本是片狭长空地,一边是树,一边靠河,前后足有十里,灯火相映,树枝上挂满红色绸带和灯笼,灯笼下缀着谜题,影影绰绰,看的人眼花缭乱,长街两头一边是简易的角力草台,一边是舞狮用的梅花桩,中间则是卖各色小吃和小玩意儿的商贩。 江池云和霁司月融入熙熙人群之中。 这里人人都带着面具,走在其中仿佛置身于大群动物里,面带狸花猫的妇人挽着头顶黄水牛的先生,另一只手上还牵着一个白兔女儿,这样的组合随处可见,霁司月感慨道:“没想到将军竟也喜欢这种热闹纷乱的地方。” 江池云抬头望着喧闹人群,沉默片刻后对着这个矮矮的红色小狐狸说:“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灯会。” 霁司月顿时转头看向身边这个一身黑色,和周围喜庆气氛不甚相符的人。 她想问,那之前将军都是如何过年的,但片刻后又忍住。 想来他年少时孑然一身没人相伴去灯会,入仕后前几年在宫中守卫,后几年在边疆驻扎,又哪里有什么灯会可以赏玩。 何必让他回想那些形孤影只的年节呢。 霁司月摇摇头,故作轻松道:“好巧,我也第一次参加灯会。” 这回换做江池云略带惊讶的看她。 霁司月勾唇轻笑,她说的是事实,而非客套话。 前一世身为公主,除夕守岁对她来说算得上大事。当天她须一早穿上公主服制,花一整个上午梳妆打扮,在中午同其他王子皇孙一起参加宫宴,接见朝臣的行礼。 守岁宫宴是各宫的妃嫔娘娘们争奇斗艳展示才情家世的擂台,也是各皇子公主吟诗作颂彰显学识的竞技场。 这时候霁司星便会暗中和她较劲,总要在言语上压她一头;皇后也总借着小辈们的比试,置喙母妃对自己疏于管教。 但单是这些倒不至于让霁司月如临大敌,她最怕的是宫宴上多侯王将相,大家酒吃多了闲聊起家常,作为公主还有随时被指婚的风险。 她可不愿自己的下半生就这么被指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于是,但凡得了机会,霁司月便会找借口偷跑出去,一个人坐在御花园看星星看月亮,也好过对着那些惺惺作态的脸和打不完的机锋。 思及此,霁司月突然想起一桩关于守岁的陈年旧事来。 那是她十四岁时的新年。 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江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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