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盛夏,毒热炎炎,这是盛岐最热的一年,平乐长公主府门前的石狮子都快热淌了汗。 长公主褚婕自立夏日起便未出过府门,年前命工人在府内凿了汪清池,引山涧活水经弯弯曲曲的引水道注满池塘。 池塘之奢靡,摇舟一日阅览不尽,亭台小筑百米一歇,有长长的廊道架于水中,将一座座楼台亭谢连接。适逢宫中贵妃培育了新种菡萏,名唤小舞妃,长公主喜不自胜,向贵妃求来。小舞妃经这几日太阳淋晒,葳蕤了满池,一眼望去,深红浅绿满池荷香。 宫女们端着瓜果酒酿漫步水上,行于花间,像是赴一场瑶池的百年盛宴。 青衫公子入内就看见此番场景,不禁轻摇折扇,啧道:“惯常奢靡。” 身旁的内侍心下暗惊,如此倨傲,长公主再三邀请才肯赏脸,莫非……他弓着身子回话:“长公主在浅花小筑宴请公子,请容奴才在前带路。” 青衫公子闻言摇头,啪地一声收了扇面,他端的是潇洒自如,用扇端轻拍内侍肩头:“褚婕邀我来,必不会舍不得她的小池,你自行去,我逛逛自去赴宴。” 言罢摇扇离去,留下内侍追也不是,退也不是,在原地干杵着瞪眼。 “这就是你喜欢的人?”褚芒道:“挺傲气的。” 云箩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人家有才情的都这样……” 两人光明正大地站在假山后,反正如今是在卦中也没人看得见他们。云箩见满池荷花开得繁茂,心下欢喜,从前平芜山的水坛里,也植有小舞妃。 她小跑上前,蹲在池边伸手拂过,可惜只是触动幻影,她丧气地低头,看清了水中自己的模样。 ——弯眉淡月,秋瞳剪水,秀气挺俏的琼鼻,唇如荷花最柔的那一叶细瓣。 蜻蜓在此时飞过,揉皱一池绿水,云箩静静等待,等池中再一次出现自己的脸,她才惊叹,殷山布满锈迹的铜镜没能照出自己的模样,原身眉眼间竟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竟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褚芒将她拉起,看见那一张脸有片刻怔神,云箩无辜眨眼,他这才放开她,道:“人走远了。” 他说完先她一步走开,云箩莫名地嘟了下嘴:“什么嘛,能看见了还丧着个脸!” 完了又跺脚追上。 范审音并未走出多远就停了脚步,云箩追来时只觉自己心魂一震。 他立于池畔,凝望着水中那抹倩影,云箩下意识地走近几步,看清了他的目光,与当初看她时并不一样。 云箩至此才相信当年的目光中,从来都是别人的影子。 如今他就那样看着,不敢去惊了这场痴梦。 女子彩袖盈展,身姿妙曼,被层层花海簇拥,在水面翩翩起舞。 谁能轻盈到立于水面,舞姿变换那刻也不沉没? “她怎么…那么漂亮啊。”云箩叹出一句,心尖忽然顿痛,她将手抚上心口,是原身,原来她也会伤心的吗? 那女子练过了舞,上了岸,云箩才发现她并不是在水面跳舞,是一株卷边玉碧的王莲。 【圆盘玉碧浮湖上,稚子安然坐中间。微风起处湖面荡,岿然不动独王莲。】 当真是七窍玲珑心,踩在隐于花海中的王莲上跳舞,给人一种她凌波水面的错觉。 范审音一见她上岸就迎了过去,云箩叹息,原身真是自己错付了。 “你很好。” 褚芒在她叹息时忽然说话,云箩看他,他伸手像是想握她的手,最后却调转方向为她掸去衣角的泥。 褚芒淡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云箩歪头不解。 褚芒又道:“我的意思是,你很漂亮。” 云萝腾地一下红了脸,她慌乱到随口胡说:“这…这是卦中,都是假的!” 说完就顶着通红的耳垂向着池边二人跑去,幻境之中,一切虚妄,她的衣角洁净本没有泥。 褚芒伸出手,五指修长,也确实干净,他又重新抬眼看向那抹跑远的身影,小声地执拗道:“就是漂亮。” * 范审音与那姑娘,竟是旧识。 谁家公子足风流,一把折扇就将清丽绝尘的小舞姬拦下。 “姑娘之舞实在倾城,不若将名字告知,让在下为你在京中宣扬宣扬。” 小舞姬才练完舞,脸上不知是累还是羞亦或是气起了薄红,她不想回话,转身离开又被人拦下。 “又走?” 范审音语调懒懒,他的折扇是个装饰,要么在掌心轻拍,要么合扇为人指路,但像这般拦人还是第一次。 小舞姬看着横跨在自己身前的折扇,微微有些怒了:“范公子究竟想干什么?” 范审音这才有些惊喜地挑眉:“你知道我?” 小舞姬道:“您是公主府的贵客。” 范审音沮丧:“我还以为……” 他的失落只有一秒,不过片刻又恢复那无赖模样:“一月前,我在帝京旧古街捡了个乞儿,她饿晕在路旁,我好不容易拾了她,还牺牲了我的折扇为她换了两个馒头,结果她填饱了肚子不认账,竟然走了。” “我的折扇名贵,上面有我画的山水,卖馒头的老板不识货,只愿意换我两个馒头,我身无分文又救那乞儿心切,最终导致失了爱物,你说怎么办?” 范审音语气暧昧,爱物那两字被他咬得极重,他手中折扇一转,将她散下的一缕秀发挑起,整个人凑近了许多,“那东西我可是宝贝的紧,你说怎么办?” 这姿势令小舞姬难堪,她转开脸道:“我没钱可以还你。” 范审音也不在意:“那我去找褚婕,看她舍不舍得人。” “范笙!”小舞姬终于羞恼,她唤他的名字,引得范审音低笑出声,从胸腔内荡出的笑,酣畅淋漓,“你果然知道我的名字。” 小舞姬气红了脸,怼道:“一纸画作买得下半城风华,帝京乖张倨傲的范审音谁人不晓!” 她说完又恨自己失言,很快平息怒意,低身向他告退,只是走路的姿势有些偏跛,被范审音一把捉住手腕。 “受伤了?”他面色严肃,想去看她的脚踝,被她挣开。 范审音也怒了:“为了维持身材不吃不喝昏倒在路旁,明明脚受伤了还要练舞,姜仪,你昏了头不成!” 他收了笑,那张脸便冷的可怕,女子闷声不说话,他心中也燥郁难言:“我是疯了才来找你!” 他说完弃了折扇打横抱起女子,将她带到就近的廊檐,姜仪在他怀中挣扎,他也没放过她。 “你跳舞给谁看?长公主褚婕,还是害你家破人亡的顺帝褚逞?” 范审音将她梏在怀中,寒声道:“你想依托褚婕进宫,你想都不要想!” 姜仪被他推至美人靠上,沿途有侍女抱李携瓜前往浅花小筑,他不问自取过盆中冰块,侍女见他衣着光丽,料想是今日府中贵客,又见他目中寒芒,心生畏惧不敢多言。 范审音褪了姜仪罗袜,手握冰块覆上足踝。冰凉的触感让她不适,她不自在地别过脸,眼中的光在看见池中小舞妃那一瞬渐渐失神。 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范审音手下微微用力,惹她痛呼。 姜仪涩言:“若你因为你的折扇或是那两个馒头羞恼于我,那我认了,你范审音的画作,我姜仪确实没本事还得上。” “但若是你要阻我跳舞,我是公主府的舞姬,也不是能由你范公子随意支配的。” 姜仪的话说完,将足踝从范审音手中撤出:“长公主在浅花小筑宴请公子,还请贵客不要错过时辰。” 她拖着伤腿离开,留范审音脸色铁青地待在原地,手中的冰块慢慢融化,冰水顺着他修长的指节滴落在地。 他忽然在她背后唤道:“姜融融……” 姜仪的身躯一震,冷声制止他接下来的话:“还请公子不要查我以前的事,奴唤姜仪。” 随后走得更加决绝。 “所以这个姜仪是因为练舞昏倒在旧古街,又碰巧被范审…范笙捡了?” 云箩见身旁之人面色不对赶紧改口,她疑惑不已:“姜仪一个舞姬,范笙去找褚婕要,褚婕不会不给的。” 褚芒见她改口,脸色才好点,虽然依旧是一脸死样:“褚婕为了讨好范笙愿意给,有人却不愿意走。” 不愿走…云箩心里呢喃着这三个字,忽然抓住褚芒的手往前跑:“范笙乖张,今日在姜仪这碰了钉子,夜里浅花小筑内定会发脾气的!” 她说了什么褚芒没在意。 他满心满意都是掌心的触感,像是炎炎夏日里握了块温凉的水玉。眉梢在慢慢舒展,褚芒轻浅地勾了勾唇角,又很快被自己掩饰下去。 接天莲叶间,两人向前奔走,轻快的身影犹如两只游戏花间的迷蝶。 夜幕低垂,池边燃起一盏盏河灯,萤火虫垂于水面,照亮小舞妃一叶叶粉红的蕊瓣。 浅花小筑内,长公主褚婕将贵宾上座让予范审音,自己坐到了右下首,侍女们在湘妃屏风后摇着冰扇,不时拿眼睛偷瞧那位俊美画师。 不远处架于水面的芳菲台上有舞姬在跳舞,这是褚婕引以为傲的曲目,但看上座只顾喝酒的人,她嘴角笑意一僵,道:“范笙是觉本宫府中佳酿尚可?” 范审音冷眼晃过台上众多身影,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不可,只是比起那些凌乱无序的舞步,这酒勉强还能下肚。” 范审音乖张,褚婕早有习惯了,谁让此人实在有才,连陛下得他一幅山水,都兴奋地三天三夜睡不着觉,非得挂在寝殿床榻处,睁眼便要瞧着。范审音傲气,褚婕也早就知道,皇帝赏他官做,也被他拒绝了。 在这当下,她还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她只能陪着笑脸,命人递过宫人今日在池边捡起的折扇,打趣道:“范笙今日可逛尽兴了,怎么还将折扇落在了地上,看来本宫这满池花红终还是迷了范公子的眼,若是能将景色入画…”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开扇之声打断,范笙懒摇折扇,眉眼间满是不耐:“就算是白日里心情尚可,此刻也被那群舞姬搅乱。” 临了他还冷嗤一声,不忘点评褚婕:“公主品味,不过如此。” 褚婕也算是从小养尊处优,虽近几年因为当初合谋宣帝的事让褚逞对她起了嫌隙,但她仍是一国公主! 近三十年来被人如此看低,让她心中横生怒气,但顾念着自己还须得他一幅美人图,只能生生将怒火咽下。 褚婕笑道:“这些舞姬本是陪衬,我府中第一前些日子伤了足踝,这才让审音见笑。” “第一?” 范审音忽然停了摇扇的手,话语感兴趣中带着丝冷意,他突然笑道:“即是第一,那自然得见见。” 褚婕面露难色:“她伤了足踝…” 恰好此时有侍女拿着酒壶为范审音续酒,被他用折扇虚挡杯口,范审音眼中浓墨深沉,隐隐势在必得之势让褚婕瞬间明了,她笑道:“即不能舞,便让她为公子敬酒赔礼。” “来人,去唤姜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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