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来到那间荒废的院阁,褚芒曾说这里住过补陵的工匠。 院中那棵死寂的常青松柏,笔直地立在原地,周围再萧条,它依然长得很好,落了一地松针。 云箩讨厌松针,这让她白日里扫地很是辛苦。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褚芒视线里一片漆黑,也能准确地找到她的位置,或许是因为他盲了太久,又或许是因为她刚才下意识地叹了声气。 云箩没错过他话中的怀疑,她哑言,自然是不能将自己在跟踪人这件事说出来。 她回想许久才道:“我是来寻人的。” 她不知道将这件事告诉他是否正确,又思及他在乾陵待了多年,万一呢? 为了万分之一的几率,她也愿意帮原身问一问。 “小瞎子,你知道范审音吗?” 褚芒不知道什么范审音,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竟带有浓浓思念。这一刻她的眼睛在他看不见的当下,应当很亮。 这只许久没用的盲杖竟变得有些硌手,他握紧又放开,不停地变换握姿,心下不知为何涌出些烦闷。 他想或许是从光明变得黑暗自己又不习惯了。 “不认识。” 云箩泄气,在意料之中,他才多大点又怎么会认识范审音。 “范审音画画很好看,王孙公子千金难求,帝京靠临摹他画作发家致富的画师数不胜数,可惜他在九年前失踪了,大家都在找他,我是为了他才到殷山的……” 咚地一声闷响,盲杖摔落在了青石板上,棍身在地上回弹好几下,掸起一地松针和灰尘。 松树的树荫笼罩在褚芒身上,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云箩被响声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眼睛又不舒服了,急忙将盲杖为他捡起来。 他却并不接过,反问道:“山宫一闭无开日,未死此生不令出,你为他入殷山?” 云箩被唬住了,她明明不怕的,偏今日从他口中说出来,言语冰凉到她仿佛望见了自己的后半生,终日与陵墓寒棺为伴,然后坐等乾陵塌陷,自己殒命于此。 她的后背生出冷汗,失神之际被人抢过盲杖,褚芒绕过她往前走,杖端与地面相撞发出的咚咚声,似紧锣密鼓催得她心里一阵阵发紧。 他的声音是不符合他年龄的严肃:“九年前来过一群修陵工匠,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云箩掩下心中的不安,提步跟上,她疑惑不已,明明上次相见他没用盲杖,怎么今日竟是它不离手。 “你的眼睛又不舒服了吗?”经过刚才那一遭,云箩问得小心翼翼。 却没想谈及眼睛,某人像是身上绑了火药,一点即燃,褚茫芒冷哼一声道:“我自出娘胎眼睛就看不见,有盲杖便走得快些,没有便慢慢摸索,比不得你的范审音,眼中山水尽落笔尖……” 话还没说完他又忽地闭嘴,闷头走得飞快,云箩都差点跟不上。 这是个瞎子? 云箩叉腰喘气。 “快跟上!” 云箩跺脚。 是个脾气不好的小瞎子,竟然自己将自己给说生气了! 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他赶巧又被门前阶梯绊了下脚,幸得云箩在身侧将他扶住。 手中柔荑细腻,像是雨后初生的叶芽,少女馨香涌入鼻尖,褚芒面上终于有了点其它情绪,涨红着脸:“干什么!放开!” 云箩看得稀奇:“嘶,我一个女子都没有害羞,你一个小孩脸红什么?” 褚芒将手腕蛇印藏好,轻轻推了她一把:“别碰我。” 云箩搞不明白了,难道小孩都是这么喜怒无常的吗? 还是自己乖巧,从来没有叛逆期。 她是忘了自己从前在平芜山里,爬树摘果,追狗吓鸡,是诸多长辈面前头一号红人——让他们黑红了脸的人。 手中的盲杖被他敲得邦邦作响,云箩听得实在难受,在他再一次差点被门槛绊倒之后,她挡在了他的身前。 云箩将盲杖拿起,握住顶端,阻了那恼人的声音。 褚芒皱眉望向她。 云箩见他眼露疑惑,笑道:“我们一人一端,我在前方带着你走,你即不用害怕我靠你太近,我也不用听那烦心的声音。” 褚芒睫毛一颤,跟着重复:“你要带着我走?” “对啊。”云箩笑着点头,“我就走前面,为你清扫一切障碍,你就跟在我身后,有事你就唤我的名字。” 少女眼中闪着光,声音轻脆如漱石的山涧:“我叫云箩。” 褚芒握着盲杖的手心在出汗,这个名字他觉得很好听,他直觉自己也应该将自己的名字说出来,他道:“我叫……” 但是忆起自己的身份,最终还是缄默。 云箩并没有在意,她拉着盲杖的一端往前走,步伐轻快。 “我知道你,叫周芒嘛,周平翁的孙子,世代守山……” 褚芒不言,只是在心中小声反驳:说的没一句对的。 前方的人忽然停住,逼得他不得不停住脚。 少女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像是碰上了扰人的大问题,半晌才听得她颇为抱怨地叹息:“怎么能叫芒呢?不应该叫芒的呀!” “让我想想应该叫什么!” 她思考的尤为认真,眉毛微微颦着,周遭的一切都在悄悄静止,褚芒其实讨厌有人在自己耳边絮絮念叨,但很意外,她是例外。 “叫悉!” 她因为发现了一个好字而欢呼。 “悉—?” 褚芒呢喃着这个陌生的字眼,身子忽然像触电般一颤。 “对啊!就叫悉。” “用眼睛看太过肤浅,用心来辨方不负这个悉字。”云箩感受到盲杖对面传来的震颤,笑问道:“阿悉,你喜欢这个名字吗?不喜欢我们再换一个。” 她重新拉着他往前走,听得身后之人从唇角溢出一句“嗯”。 他别扭地转过脸,极其小声道了一句:“不换了。” * 阁楼九年无人居住,房梁结网遍地落灰,是真找不到范审音的痕迹。 “九年前有一队修陵工人入乾陵,他们就住在这里,范审音如果来,他应该是为褚氏先祖画遗像……” 还没等褚芒将话说完,云箩就反驳:“不可能,范审音从不画人像!” 褚茫抿唇,立马不语。 云箩后知后觉打断别人的话很没有礼貌,她歉意地摇了摇手中盲杖,轻声哄道:“我不是故意打断你说话的,只是让范审音来画人像根本不可能嘛,平乐长公主那么求他,好吃好喝供着,也没得一幅呢。” “范审音入世时对着恩师许诺,此生不会画人像,他文人傲骨最是守诺,不会破戒的。” 褚芒的心被一块巨石堵住,范审音这三个字从入内开始就没消停过,威力比他的血毒过犹不及,他觉得自己再多听一秒估计就会暴毙毒发。 “你这么了解他,那就自己去找。” 他努力压下心中燥意,冷声提醒:“还有,审音这是他的字吧,你一未出阁的女子唤他的字,成何体统,换过来!” 云箩被训得一愣一愣的,他一小破孩懂什么出阁未出阁,但是看他严肃的表情,不知怎得她还真有些怵了,她深吸一口气道:“范笙的踪迹我自己会找!你就给我站在原地等着!” 范笙,范笙。 原来不是审音这两个字刺得他心尖痛,他习惯性地眯眼。 他是讨厌所有姓范的! 云箩气得在房里四处翻找,碰了一鼻子灰。 她柜子里,书架上都翻完了,什么都没找到,只在画篓里找到一只兰若寺的上上签。 灵签的背后被人写了字,字迹已然褪色,云箩辨认许久才看清。 【相思融融意,盼得黄泉老】 云箩心口一窒,这字她认识,是范审音的。 他真的在这里…… “相思融融意,盼得黄泉老?” 她刚才下意识地读出来,引得褚芒跟着重复。 褚茫琢磨这句签许久,突然笑道:“怎么?你的范审音竟是心里有人了。” 云箩本不想生气,可他调侃的语气惹得她心中不快,她赌气道:“才不是!” 如果他心中有人,又怎么会在公主府水榭对原身驻足凝望,如果真是没有情思,原身为他入皇陵岂不是……一厢情愿? 云萝手中攥紧了那只灵签,心中委屈如潮水一浪翻过一浪。 眼泪无知觉地滴落在地上,是原身残留的意识在悲伤,泪珠蒙上楼阁铺陈了九年的尘埃,一颗一颗褚芒都听见了。 云箩悲伤难以自抑,原身从八岁就开始喜欢他了,整整九年啊! 因为不真切的一个消息,她便有勇气踏入殷山,她是不知道乾陵会塌的,她也是存了找他一辈子的想法而活。 “怎么这样嘛?” 云萝抽噎着擦眼泪,总算是将这具身体的情感压下去,她现在只能为原身感受到不甘,她不甘没有一点爱,不甘她用余生竟然只是为了见证别人的一段情。 “我要知道九年前发生了什么,我要知道他为何那般看“我”,我还要知道,他为何……义无反顾地入殷山皇陵!” “你要做什么?”褚芒反问道。 云箩拿着灵签向他走近:“阿悉,我不甘心,我知道这只签不属于我,但是我想知道,这只签陈的是谁的情。” “可是你不能,那是九年前发生的事。” “不,我可以。”云箩将灵签放到桌上,取出犀香,眼中坚定,“我一定可以的。” 褚芒闻见了这股异香,向她慢慢靠近:“什么东西?” 云箩咬唇,她的卦术其实学得不算好,但幸好有这犀香为引,她能带他入卦看见从前,但是不能告诉他这是云氏秘术。 “阿悉,我爹其实是个卖棺材的,岐黄之术他略懂些,我耳听目染之下也勉强会一些。”这理由蹩脚死了,云箩知道他不会信,却没想他轻点头,道:“然后呢?” “我能带你入卦,看清九年前发生的事。”云箩踌躇,道:“你能帮我保守秘密吗?” 看清。 褚芒只听见了这个词,他从未清晰地看过这个世界。 他能看见范审音,他也能看清签中女子,他还能看见……她。 褚芒握紧手中盲杖,点头应道:“自然。” 云箩松了口气,她以手在桌上依托尘灰起势,诡谲的卦阵渐渐出现在她指下,她将灵签放于卦阵中间,各取了她与褚芒的指尖血溶于犀香,随后点燃。 香气透出,青烟直上,能让他们看清九年前发生的事。 云箩握住褚芒的手,轻唤:“阿悉,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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