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藏经阁空无一人,她身旁只有一碗冷掉的藕粉。 而她的修为,已经达到了纤秾三阶,是《论死亡》中那篇《闲情心法》的作用,心法所歌颂的女体,里面包含了无数诗人的描摹刻画。 是前辈积累的清词丽句,把她的修为堆到了纤秾三阶。 阴书儿把书带出藏经阁,灰沙似的藕粉留在书桌上,她独自一人回到舍馆,挑亮了灯芯,继续研读《论死亡》。 闲情心法歌颂的女体是生的极致,这心法下还有几行短短的备注。 迁延蹉跎,来日无多,二十少年,请来吻我。衰草枯杨,青春易过。笔迹秀丽潇洒,似乎是一名女子写的。 阴书儿看了微微一笑,前辈诗人的豁达胸襟,不是她这个后世穿越者能比的。 她合上书本,身体疲倦之极,就要熄灯睡觉。不曾想,她的神魂受了《闲情心法》中女体的温柔宠溺,在这个壳子中居然呆不下去,想再去温柔乡中沉醉一番。 看来练完《闲情心法》要把《论死亡》看完,就像画家要把红粉和骷髅画到一张纸上。 她在心中埋怨自己的懒惰,看书怎么能只看一半,这不是消遣的书籍,而是修炼的秘法,如果不一次通读完,甚至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阴书儿无可奈何,只好任神魂飘荡,灵台内运转碧桃心法,加强身体和神魂的联系。 好在神魂飘得不远,还在舍馆里,她无聊地望着天边一轮圆月。 隔壁吱呀一声,是金桃的庶妹走了出来。 她依然是青衣丫鬟的打扮,垂着头,手上端着一碗糊糊,在明朗月色下,她有种出尘的凄艳和憔悴。 她轻轻叩了一下金桃的门,“小姐,你醒着吗?” 金桃大约睡熟了,没有应声。她从腰下解了一枚钥匙,打开了门,面上带着淡淡的温顺微笑,“小姐,起来吃东西了。” 庶妹撩起金桃睡前垂下的帐幔,“小姐,你知道情丝蛊吗,下了情丝蛊,你就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哪怕是为我去死。” 她的笑容加深,温顺中含着一丝等待已久的愉悦。 金桃睡颜恬静,对庶妹的暗害浑然不知。 刹那间,阴书儿的神魂落下来,凝实,捏住金桃庶妹的手腕,“她不值得你这么做。” 庶妹尖声道:“你在做什么?往日我艰难的时候没见你帮我,现在做起好人来了。” “贱人!贱人!” 阴书儿温然重复:“她不值得你这么做,把那丢了吧。” 见她手上还是牢牢握着装着情丝蛊的碗,阴书儿一把夺过来,远远地丢到地上。 “跟我来。”她握住金桃庶妹的手腕,询问她的名字。原来她叫金包银。 两人坐在洒了月色的屋瓦上,她不带任何审判,只是好奇地问:“为什么要这么做,金包银?” 金包银脸色麻木:“她不敢参加这个月的考核,偷偷去领了任务,派给我做。” “任务不是要学会御剑飞行了才能领到?” “她在黑市买的,我要是完成了最好,完不成就死在那里,反正她躲过一次考核就行。” 她嘲笑地弯起嘴角:“怎么样,是不是不敢帮我了?还是让金桃死了最轻松,是不是?” 阴书儿无言以对,她捏了捏金包银的手,“明天我陪你一起去黑市,看看有什么办法。” 金包银的手很瘦,皮肤像桃花一样薄。 “不要让自己的手沾上血。”她安慰这个胆小又决绝的姑娘,“因为你是个好姑娘。” 夜很静,静得仿佛能听到月轮上的桂花树,露珠从桂花瓣上滴落的声音,所以她听到了金包银无声的啜泣。 * 金包银也才十几岁,熬不了夜,乖乖回房间睡觉了。 阴书儿在舍馆四处飘荡了一会儿,顺便打死了一只老鼠,赶跑了一只黄鼠狼。躁动的神魂终于在夜半安静下来,返回到躯体中。 她挑亮灯芯,翻开《论死亡》,既然决定要帮金包银的忙,今晚非通读这本书不可。 书上说,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春鸟为什么多哀?因为它已经目视到了春天的逝去,它在青春的花朵上目视到了死亡。 所以它不得不哀,野草是不哀的。野草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 长生就是反复的死亡,在死亡中也睁开双眼,目视春天到冬天,等待冬天到春天。 女体在灯影里朦胧问:“你愿意反复地死么。” 她的神魂已经先于身体答了:“我愿意!” 女体微笑:“那么,请跟我来吧。”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女体牵引着阴书儿的神魂,走到一条深河边,没有任何预兆,女体将她推入河中。 河水冰凉,水面上没有一片叶子能浮起来。她的神魂轻若无物,渐渐沉入水中。每一丝挣扎都让她沉得更深。 阴书儿软软地放平了四肢,就像最初,躺在子宫的羊水中,她觉得很舒服。她即将从另一条通道,回到原来的世界。 再挣扎也是无用。 流书曲水疯狂闪烁银光,将一本书漂到她眼前。 阴书儿睁开了眼睛,懒懒地翻开一页,啊,原来是鲁迅的《野草》。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又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她扭动四肢,想在这清凉水面中昂起头来。生和死不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界限,人生是雾,雾散了,就露出死亡遗忘的深渊。 只有在这里,有些诗句才能传唱,美人是黄土,好便是了,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生命虽然结束,她还要在死亡的水面上一直漂泊。 只有手上的《野草》,上面的字句红得发光。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阴书儿高昂着头颅,鲁迅的文章激起她对人生的不满和热望,在河面上大喊:“我还没有活够呢!我还要帮一个小姑娘的大忙!” 女体伸出一条胳膊,把她拉了起来,微笑道:“现在,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阴书儿看到她的手臂满布血痕和污泥,惊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女体是完美的青春的造物。 “当你在死亡的浅水里游过一遭,你就会看到,我的美丽有多浅薄。” 女体凄恻问道:“你还爱我吗?” 她冷不防地一问,阴书儿也就冷不防地一答,“爱你,只是这爱更平静了。”神魂不会再为美丽的女体魂牵梦绕,脱离躯壳。 “很好。”女体牵着她涉水而过,就要到岸边的时候,她再次把阴书儿推到水中。 “有完没完啊!你不能因为我答应你愿意反复去死,就真的让我去死啊!你知不知道我的承诺只是口嗨而已?求求你,真的求求你,拉我上去吧,你牙齿上有菜你知不知道?” 阴书儿咕噜咕噜说个没完,直到清凉的河水再次覆盖了她的头顶。 女体俯下沧桑美丽的面孔:“未知死,焉知生?” 阴书儿不要命地把流书曲水的书扔到河面上,她要是死了,这金手指就废了。 许多书都沉了下去,一本变成了兔子,浮水而过。阴书儿惊喜地抓住兔子,但是兔子尾巴被她薅住,顿时游不动了,一对蹄子瞎比划。 她没办法,放开兔子让它游走。 阴书儿又扔了一圈流书曲水的书,大部分的命运和她一样,咕嘟咕嘟沉下去。 她不抛弃,不放弃,再扔了十本八本,有一本触到水面变成一匹白马,缓缓从水上游到岸边。她薅住马的耳朵,想要爬上去,马一蹄子就把她踢到深水里去,用眼神告诉她——莫挨老子。 阴书儿破口大骂:“你不是我的金手指吗?我要把你开除金手指籍!” 她不停抖落流书曲水中的书,盼着有一本能带她渡过河水。 终于,有本书变成了大象,魁梧坚实。兔子和马都是浮在水上渡河,大象却能屹立在河中,用长鼻卷起一道水花。 阴书儿又喜又怕,硬着头皮沿着象腿往上爬,渡河的大象扫她一眼,长鼻子就要卷过来。 完了,阴书儿闭上眼睛。 大象把她拦腰卷起,放到背上,慢悠悠地渡河。阴书儿趴在水泥地似的大象背上,“你是哪本书变的来着?” 她书抛得又多又快,变成兔子和马的书都想不起来了,只有这扔的最后一本还残存着些印象。 大象回头,目光炯炯,望着却很是温和。 阴书儿想起来了,真是的,这么重要的书,刚刚才救她一命,她怎么就忘了? “你是鲁迅的《野草》变的!” 大象点点头。 女体站在岸边,青丝垂落如春泉,披在肩上,窈窕如二八少女。 她看着涉水而来的大象和象背上安然无恙的阴书儿,惊愕道:“这是哪位大能的遗物?居然能抄了生和死的河底?” 阴书儿扬眉一笑:“说给你听,你也不认识,这是大宗师鲁迅留下来的遗产。” 她拍拍象背:“现在由我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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