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烛光幽微,《野草》堪堪翻到题辞。 阴书儿脸上压了半边纸页细密的红印,洗脸时都能摸到凹下去的细痕。梳洗罢,她把头发束起,插一顶闹蛾扑花冠,穿天丝窄袖长衫,群芳过软剑围在腰间。 对着清晰的铜镜吸了一口凉气,这回管人闲事管得大了。 又扫了一眼昨晚救命的《野草》,“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鲁迅保佑! 经过昨晚的死亡游泳,她身上的气息隐隐接近绮丽一阶,只差一个契机。 有人轻轻叩门,也不等她应声,就推门进来。 金包银还是一成不变的青衣,单薄如深秋蒲柳,她垂头,瑟缩道:“对不住,我怕你昨晚说的是骗我的。” 阴书儿忽然想起一事,变了脸色,试探道:“你昨晚见到的我,和我现在一模一样?” 金包银扑哧一笑:“我不像金桃那样没见识,你晚上在修炼神魂,没稳住出窍了是不是?” “要我说,还真不一样。”她打趣。 阴书儿心弦一紧——莫非昨晚出窍的神魂,是殷疏雨的面貌?那就难办了。 金包银笑得很甜:“你昨晚脸上没这个红印子。” 她一颗心放回肚子,转而疑惑道,难道在谁身子里,神魂就是谁的面貌?可是撞上关山雪时,她分明还是殷疏雨。 昨晚,她给了女体灵台上的半颗樱桃,于是女体有了面容。 梦中,她没有仔细看女体的容貌,现在回想起来,那分明是殷疏雨的脸。是了,那樱桃是做殷疏雨时炼成的,给出去后,女体在她唇上一吻,灵台上便长出了一颗青橄榄。 从那一刻开始,她就连神魂也是阴书儿的面貌了。说不上是悲哀还是喜悦,总之,这样也更方便,万一以后被人搜魂,不会被发现神魂与身体不合。 “金桃还在睡觉?” 金包银轻轻嗯了一声,掩藏不住艳羡,“待会儿就有郡主的人来接她,真是好命。” 阴书儿笑道:“你愿意信命?” 金包银垂了头,嘴唇却噘起来:“不信。” “那不就得了,走吧,你说的黑市是哪儿?” 斜风细雨,雨丝萧然打在油纸伞上,金包银的鬓角微微湿了,于是在额上裹了条白手帕。 所谓的黑市,和大学的堕落街相似,主打一个廉价美食,街上熙熙攘攘,不一会儿,两人手上就多了包金丝鸳鸯牛肉饼。 一边啃着,阴书儿问道:“这就是黑市?” 金包银悄悄道:“好东西在后面呢,这里只是应付检查的幌子。” 用猿妖妖丹酿的果酒,沿着怪石流泻成晶莹瀑布,掬一口喝就能让人飞跃到肌理大境界。赌厅里精赤着上身的男子,荷官摇着殷红宝珠茶花扇,还是赌得浑身热汗蒸腾,整间赌厅却飘送着比兰花还清幽的香气,一点汗臭味也没有。 赌桌上推来推去的,不是巨额的金银珠宝,而是一根根雪白明净的骨头,堆得似昆仑雪山。 细眉细眼的小女孩被锁在铁笼里,张望着经过的行人。她是诗圣早夭的小女儿,被人从悼女诗里唤出来,只为吃她一口肉,得圣人血脉滋补。 只要多走一步,拐过一个巷口,掀开一面寻常酒帘,就是真正的黑市。 金包银走到豪华赌厅的阴影里,有个黑衣人在吃糖。 甜丝丝的桂花糖。他蜷缩在角落,膝盖上是盛着糖的白瓷盘子,吃得不亦乐乎。 她从盘子上拿了一块糖,低声道:“桂花糯米藕。”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不够,除非是冰雪果子汤。” “可是……当时没有这么。”她嗫嚅着,不敢还嘴。 阴书儿把她拉到一边:“你们聊什么呢?” “我问他,能不能把之前买下来的任务再外包出去。”金包银声音里带了哭腔,“他说……他说……”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他到底说了什么?”阴书儿吃完了饼,手上的油没处擦。 金包银解了头上包的手帕,递给她,“他说,除非我用打黑拳的任务换。” 阴书儿擦干净手,哦了一声,“你能打吗?” 金包银愁道:“当然不能了,金桃买的那个任务,是去一个暗中祭祀猿妖的村落,除去祭坛和祭司,这么难的任务,她为了能不参加考核,居然就接了!真是蠢货。” 她眼睛亮得奇异:“不如我还是回去把她杀了吧。” “任务已经买了。”阴书儿冷静道,金桃的心思确实狠毒,这么危险的任务,完不成就推庶妹的命填罢了,只要自己有理由不去考核。 “我要她陪我一块儿死。”金包银恨恨道。 “别啊,”阴书儿像居委会大妈那样劝和,“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你把她狠狠打一顿就行。” 金包银轻声骂道:“金桃这个臭龟孙子!” 不知何时,清幽的花香变得炽热,赌厅里的男女兴奋得露出半边臂膀,桌上的骨头哗哗响。 凌乱的琵琶声里,黑拳擂台开场了。人们自动清出一块空地来,身形窈窕的男女,穿着华美的孔雀舞衣登场,舞姿模仿拳手间的厮打。 随着琵琶声由婉转到激昂,他们咬住彼此的颈子,并指如刀,切入对方的腹部。 被舞伴从空中抛出一条沉重的斜线。 美艳的孔雀哀叫着,血流如注,一只只倒下。这只是开场。 金包银掸了掸领子上不存在的灰,纤瘦的手颤抖着,两相权衡下,她对黑衣人沉声道:“冰雪果子汤。” 黑衣人起身,把盘子里剩下的桂花糖吞吃入腹,沙哑道:“跟我来。” 酒酣耳热,欢呼声让偶然飞进来的蚊蝇轻飘飘醉了一地。黑衣人给金包银一张入场的牌子,就要躲到影子里吃糖,被阴书儿拉住。 阴书儿笑嘻嘻道:“兄弟,你是不是有隐疾?”她由写艳诗入诗道,如今是纤秾境界大圆满,对男女这方面的感知异常敏感。 只打眼一看,黑衣人苍白消瘦,躲在阴影里,不参与赌厅勾人的热闹,看别人左手筹码右手美人时眼底的哀怨,稍稍一猜,啧啧。 她掏出琉璃骰子,一抛,骰子落到黑衣人的白瓷盘子上,掷了一个三点。 琉璃骰子开口道:“三点,宜买卖,宜养生,忌打斗。” 黑衣人羞得眼角绯红,又惊又怒,这是他的伤心事,如何能随随便便地在赌厅说出来?就要动手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教训。 阴书儿及时贴近他耳朵,轻声道:“不瞒兄弟,我有祖传的未生丸……” 黑衣人也不是天生就不行,而是和人打斗时伤了根本,从此灰了心,在赌厅做黑中介度日。 他求神问佛,看过各种大夫,都说他功力大退,除非能涨两个境界的修为,才有医治的底子。两个境界,还不如叫他再去投胎。 诗人大多只擅长一种境界,多的也不过两种,且一种擅长,一种勉强胜任。 大夫叫他在现有修为上涨两个境界,那是想都不要想。 正经大夫治不了,他也试过不少偏方,五子衍宗丸、大蜜丸…… 什么时候听说过未生丸? 黑衣人忍耻道:“还请姑娘指教,怎么叫未生丸?” 阴书儿拢着袖子,呵呵笑道:“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 黑衣人低头寻思——一阳初动,万物未生,这姑娘有些门道。莫不是他在赌厅,遇上了高人? 他笑着赔礼道:“姑娘要是能解了我的难处,愿与姑娘拜为姐弟。” 阴书儿满面生春道:“我朋友的任务……” 黑衣人微微笑道:“好说好说。我叫李俞白,七天后子时,和姑娘在此处相见。” 他似乎极擅轻功,一眨眼的功夫,就隐入人群,再也不见。 金包银拿着木牌,懵懵懂懂走过来:“他们说我不用比了,把我赶了出来。” 她瞪大眼睛:“你做了什么?” 阴书儿含笑不语,两人走出黑市,身后的明黄色帘幕层层掩上,她才说:“有些事情,小孩子不要知道。” 回到舍馆,金包银踮起脚尖,偷偷从窗子里望,看到金桃房间没人,知道她已经被郡主家接走了,金包银头一回笑出声来,捧着阴书儿的手道:“终于可以睡几天好觉了。” 欢欢喜喜卸了钗环,裹着锦被,不一会儿,鼾声如雷,在院子里都听得清楚。 阴书儿对古代宅女接受良好,笑着摇了摇头,就去了藏经阁。 艳阳天,古树,泡藕粉的老翁。 老翁眼白比眼黑多的小眼睛向上一翻:“五千文。” 还行,没涨价。 她递了一枚银角子,把藕粉端进藏经阁,借的《论死亡》看完塞回书架,把金包银那天看的《诗蛊制作指南》抽了出来。 那个焚诗稿,剖心头血的情丝蛊引起了她的兴趣。 蛊是书虫,吸了阴气和才气诞生的死虫,沾上一点就脱不掉。阴书儿翻着脆黄的书页,沙沙的声音从指尖磨过,像是书虫啃噬字眼的吞咽声。 它们总是会挑诗人最得意的字眼吃掉。 情丝蛊的制作一章被人翻得卷了边儿,还有各种用来暗杀、报仇的蛊,她都匆匆掠过。 用书虫做的蛊,只对有才学的人有效,只要人身上有才气,蛊就算磨成粉,在人身子里也是活的。所以有的蛊能剜心,有的能吸血。 她要是做一个安分的蛊出来,就能让蛊虫代替李俞白已经死透的那玩意儿。 那蛊要足够敏感,足够柔软,还要适时地…… 这么恰好的蛊,书上自然没有。 阴书儿合上《诗蛊制作指南》,她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替代蛊虫——伪生蛊。 连名字都和她要大卖的未生丸这么像,还符合要求,在活的地方安分,在死的地方活跃。 伪生蛊是下给死人的,蛊虫从血脉流到心脏,代替心脏进行跳动,于是人虽然没有灵智,不能思考说话,但体温呼吸如常,就像活的一般。 这蛊虫是前朝皇后下给背叛她的情人的。她英俊温柔的情人,将永远对她温柔,把彼此不快的回忆都抹去。他的身体将永远年轻热忱。 阴书儿赞叹——还有比这更适合治疗阳痿的蛊虫吗? 她记下制作伪生蛊的方法:少女的腿毛三两,少女失恋时被蚊子咬的血一两,三百首绝世艳诗,才子舌尖血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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