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如磬,风雨如晦。 猛烈的风将木门訇然吹开,拍打低垂着的画帘,哐哐地摇晃个不停。 霹雳雷声响彻天穹,闪电如银蛇般在浓云之中来回舞动。木门虚掩着,外面的风雨纷涌而来,拂动着室内唯一的一盏灯烛。 池霜心脏突突地直跳。 她的视线对焦在杨念月的脸上,只见杨念月坐在她的榻沿边,眼中有着一丝忧色。 杨念月见到池霜终于醒来,顿时也松了口气。 “九娘,你可是被雷声惊醒了?” 杨念月问道。 “三娘,我是怎么了?” 初初醒来的池霜,脑中一片混沌,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神思还有点恍惚,迷糊地揉了揉眼睛,“你又为何在我榻前?” 池霜只觉脑袋有些晕乎乎,浑身无甚力气,软绵绵的。 寒风送来一股苦涩的药味。 池霜喉咙有些痒,干咳几声。 杨念月呆了呆,见烛火在照池霜苍白如纸脸上,一双清湖般的眼睛眨了眨,隐隐有着不解。 她起身从旁边的桌上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递给池霜,“九娘,你先喝药吧,这是方才碧珠煎好的,不然等下冷掉了。” 池霜轻轻点了点头,拥着被子坐起身,靠在床壁上,接过汤药,用汤匙小口小口地喝着。 汤药之中,加了几块饴糖,正好中和了药的苦味,甚至还有一丝甜。 杨念月道:“九娘,你可知你已经昏睡了三日了?” “……三日?” 池霜正吞咽着药,闻言抬眸怔怔地看着杨念月,慢吞吞开口:“我以为我只是做了一场梦,没想到居然过去了三日……” 杨念月知道池霜方醒来不久,脑子尚未完全清醒过来,轻声解释道:“你还记得么,前几天我们正赶到驿站,方踏进半步,你就毫无预兆地晕了过去,且一连几日都高烧不退。这病来得奇怪,楚王请了好几个医士来看,所幸只说你是在路上淋了雨,染了风寒,等烧退了便也就好了。” “九娘你不知道,在你昏迷的这三日里,楚王日日派人来询问你的情况,碧珠那个小丫头也是眼睛都哭肿了,什么都不肯做,就只守在你的榻前,也不让人接近,刚刚我找了个法子,将她支开了,这才能偷偷进来。” 杨念月慨叹一声。 杨念月将池霜喝完药的碗接过来,放在桌上,“只是这一碗碗祛寒的药喝下去,你都迟迟未有醒过来的迹象,所幸你现下终于醒了,无事便好。” 池霜看着覆盖在身上的薄衾,恍恍惚惚间想着一些事。 池霜这副身子实在是太过娇气,平时稍微不注意,就会感到一丝不适。譬如前几日,池霜骑着马不停地赶路,浑身已然酸痛不已,加之又淋了雨,湿衣服未及时换下,这才生了病。 她刚刚又梦到了从前尸骸枕籍的场景,还未回过神来。 梦中的李临舟为她挡住那一箭,带她厮杀,在万千吐蕃敌寇兵中,杀出一条生路来。 他的甲衣被割破,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被他斩于剑下之人的血,被鲜血染得赤红。 白玉地砖上横着上百尸体,周遭充满了血腥的气味。 鼙鼓之声,刀戟相交之声,萦绕着耳畔。 李临舟身上带着伤,被敌人重重围困着,杀了一波又一波的敌寇,身边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李临舟挥剑的速度越来越慢,二人只能一退再退。 雷声轰鸣,电光照亮苍穹。 “九娘,你才刚醒来,不便赶路,还是先好好歇息会儿。” 杨念月出声打断了池霜的思绪,温声道;“我现在出去和楚王他们说一声。” 池霜点点头,低声应了句。 …… 渭县城外的大道旁,天色阴沉,细雨丝丝,树叶被雨水冲洗得油润。 船夫们摇动着船橹,甲板上的船工们唱起了一支支豪迈粗狂的号子。一只大船在湍急的江流中悠悠行驶,停泊在一处渡头,激起一层高高的水浪。 渭县官员派来迎接池霜几人的人马已经在渡头等着了。 见到大船终于停靠在岸边,两队人马唰的一下疾步迎了上去,横亘在岸上和船之间的艞板顿时挤得水泄不通。 渡头风大,乌黑的发丝被风吹得十分凌乱,胡乱贴在脸上,池霜将秀发拂开,戴好帷帽,一身衣裙随风乱舞,裹在衣裙中的玲珑身姿若隐若现。 雨势一阵急,一阵缓,李至律穿着蓑衣,带着竹篾斗笠走在前面。 碧珠为池霜撑了一柄竹骨伞,面露喜色,忍不住出声道:“娘子,我们终于可以歇息了。” 语气中还有着一丝激动。 池霜偏过去看了一眼碧珠,摇头失笑。 从长安城到渡口,再到驿站的这些天,天气一直不好,他们也一直都是冒着雨赶路,从陆路换到水路,再从水路到陆路,来来回回,除了池霜外,剩下几人都是在繁华富庶的京城长大,更第一次出远门,这一路下来早已是疲惫不堪,觉得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 所幸,可以歇息歇息了。 杨念月望了望乌沉沉的天穹,扶了扶腰间佩剑,手中撑着伞,面无表情地紧紧跟在几人身后。 碧珠回头觑了觑杨念月。 她不由得腹诽:这个侍卫真的好生奇怪。 这些天来一直跟着她们,寸步也不离。除了池霜之外,杨念月几乎不和他们之中的任何人说话。 大魏好南风,有时会有几个醉汉,只见杨念月没有疤痕的半张脸,以为她生得有几分姿色,便动了龌龊心思,对着杨念月说一番污秽之言。 醉汉浑身酒气,目光炽热,幽声道:“小郎君……你可愿意从了我?” 说罢,醉汉又摇头晃脑地念起了艳诗:“少年红粉共风流,锦帐春宵恋不休。一颠一倒眠不得,鸡声唱破五更秋。” 当时船上还有着不少人,一些耳朵灵光的,纷纷侧耳偷听着。 若是换做旁人,当着一干人的面被人出言调戏,早已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杨念月转过脸来,抬眸立在雨中。 她的左脸上覆着一块大红斑,鼻梁处布了一些密密麻麻的斑点,被雨冲刷着,显得有些狰狞。 醉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你、你……” 杨念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为所动。 她一言不发地揪起醉汉的衣领,跟拎小鸡仔似的将人扔在地上,提来一桶凉水,哗啦一声,尽数往醉汉身上浇去。 醉汉不可置信地看着杨念月,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碧珠现在想想当时的场面,还有些想笑。 在几人上了林巡检的船只之后,池霜又和李至律解释了一遍这个侍卫的身份:“长兄,我之前一直未和你透露她,是因为她的身份有些特殊。” 李至律道:“如何特殊?” 池霜有些迟疑道:“她从前是燕王宫的侍卫,却因家父犯错,受到了牵连,举家被流放千里。我不忍心看到她如此,便替她向阿耶求情,可阿耶说她到底是个罪人,诏书已经下达不能更改。若是想要活命,不能露面,日后只能隐在暗中,隐姓埋名的生活。” 池霜顿了一下,“她与我是故人,我这才一直让她跟着我。我之所以未跟长兄说,是我曾经答应过阿耶,此事不能泄露出去半个字。前些日子,实在是事出紧急,他为了保护我,所以才……” 李至律狐疑:“小九,你确定此人信得过?本王觉得,他十分可疑。我们上船之时,就细细筛查过一遍。不知他是如何在我们的眼皮底子下上的船,又是如何寻到了你,本王怀疑他目的不纯。我们这趟路程定然不会容易,一定不能出任何岔子。” 池霜笑了一下:“长兄你放心,我与她相交数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自然是信得过她。她会寻到我,是因为我给她递了消息,让她早点上船等着我们。” 碧珠正出神着,一个穿着官袍的方脸男子踩着艞板上了船,脚步一顿,看了看池霜几人,猜测其中那个气势凌厉的男子或许正是当今楚王,随即上前对着李至律笑道:“殿下,下官是这附近渭县的县令,收到了您的信报,下官惶恐至极,不敢怠慢一刻,立刻点了些人马快马赶了过来。” 李至律见县令笑得满脸的褶皱都挤在了一起,微微蹙了蹙眉。 随后,李至律嗯了一声,淡淡道:“有劳明府了。” 县令受宠若惊,哪敢当起李至律这一声“有劳”,连忙道:“不敢当,为殿下分忧,是下官的分内之事。” 县令干笑几声道:“殿下,马匹和马车下官已经备好,只是不知您是骑马还是坐车?” 李至律未出声,看向池霜。 池霜想了想,道:“道路崎岖,若是坐车定然是不方便的,我还是骑马吧。” 她看了看四周的茫茫群山,在雨雾之中,远处绕山羊肠小径若隐若现。 李至律凝眸看着池霜,细瞧她的神色,“小九,你刚醒来不久,你的风寒还尚未痊愈,可还能骑马?若不然我们先歇息一会再出发也不迟。” 池霜拂开轻纱,知道李至律在担心自己,冲着他摇了摇头:“多谢长兄,我现下觉得好多了,我无事的。” 她的语调十分轻快,没有露出丝毫疲惫之态,神色也是极为放松。 李至律不疑有他,点点头。 其实池霜现在脑袋还有点晕眩,她的双脚早已磨破了,起了好几个水泡,在船上之时,她上了点药,还用白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这才好受了点。 驿长毕恭毕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下官已经按殿下的吩咐,为您收拾好了一间小院。下官在前头给殿下引路,烦请殿下随下官来。” 驿馆小卒牵来了几匹马儿,其他人跨上马背疾驰而去。 马蹄踏响声渐渐淡去。 队伍没有去驿馆歇息,也并未走官道,骑了大概半个时辰,在一座僻静的院落前停下。 院落四周筑有高大的院墙,细雨濛濛,墙上爬满藤蔓,墙角有绿油油的青苔,挂着粒粒晶莹水珠。 县令下马,解释道这是他的一处私院,院子内很干净,时常有仆妇过来打扫,院子内的床榻桌椅等设施也一并俱全。 李至律翻身下马,疾步踏进院门。 池霜和杨念月也跟着下马。 马儿被亲卫们牵去了马厩喝水,李至律用马鞭敲了敲皂皮靴上的泥土,和县令一起进了一间屋子。 早已候着的婢女们引着池霜进了屋内,找来一套干净的男儿郎袍服给她。 这是池霜要求的。 出门在外,穿女装到底还是不如男装便利。 池霜摘下帷帽,拢了拢那一把有些湿润的头发,用巾帕轻轻地绞干。她将颜色娇艳的裙装换下,穿上了男装,一头乌发又熟练的被她一丝不苟地束好。 乍一看,俨然就是大魏男儿郎模样。 出门之前,她不禁揽镜照了照,镜中人朱唇白肤,着一身男装,平白添了几分清俊,就像是个文弱的学子。 她走出房门,见到李至律的谋士杜陈江正坐在火堆前和一个小卒说着话。 杜陈江接过小卒递给她的一块硬邦邦的馕饼,啃了一口,只觉得难以下咽,佯装抱怨道:“这饼如此硬,叫人怎么咽下去?” 小卒没好气地呛着他:“现下有粮食吃便就算是不错了,如今这情况,也由不得你挑三拣四,最起码还能不饿着肚子。你们刚来到这里,不知道这儿的情况。这方圆百里,莫说是人的粮食,就连牲畜的草料都是不够的。” 说着说着,小卒又白了杜陈江一眼:“不愧是年轻小郎君,我见你细皮嫩肉的,只怕是第一次离开家,不知道这世间疾苦吧?” 杜陈江被人这样一讲,也不恼,啃下一口馕饼,嚼了起来点点头道:“不瞒这位兄长,小弟我确实是第一次出来,有些吃不惯这硬邦邦的饼子罢了。” 说罢,杜陈江面露好奇之色:“只是如今缺粮这事又从何说起?不知兄长可否跟小弟透露几分?” 小卒目光从身前的火堆,落到了杜陈江的脸上,蹙着眉:“这事,还真不好说。” 杜陈江本就是想套一套这小卒的话,正好说到这个点上了,哪里肯放过。他真诚说道:“不瞒兄长,此番殿下来此地,一是有着旁的事,二则是想多了解了解当地的情况。若是此处出了事情,兄长告诉我,我也好跟殿下说明。我家殿下向来是古道热肠,关心民生,若是能解了这麻烦,自然是极好的,既如此,兄长又何苦瞒着我们?” 小卒听罢,内心挣扎了一番。 他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瞧着年长你几岁,既然你喊我一声兄长,告诉你也无妨。” 杜陈江松了口气,等着小卒的下文。 小卒瞥一眼左右,伸长脖子凑到杜陈江身边,小声道:“我跟你说啊,现在的情况已经有些棘手了……如今霖雨连绵,河水泛滥,水情险恶,尤其是黄河的三门砥柱,水流十分迅急。咱们渭河又是黄河的最大支流,若是黄河决堤,便是头一个遭殃,我们现下都是担惊受怕着。这些时日来,数座村庄和百亩庄稼都被大水淹没了,粮食产量自然也随之大减,现下谷价猛涨,老百姓也只能啃一些空饼冷菜。” “虽然如今各大渡口还未封闭,尚可以通过水路运输粮食,可是我昨日听说,附近的县衙正忙着派人迁徙那些居住在下游和低洼带的百姓,根本抽调不出人手去运粮,而且道路也难走,若是前去运粮,可能就是有去无回了,是以,没有人自告奋勇前去……这种种原因导致,这粮食成了如今的稀缺之物。” 杜陈江顿了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听闻,运粮除了通济渠、山阳渎、江南河之外,还有一段最为困难的便是经过黄河转而向西运粮。可运粮这事向来险之又险,尤其是三门砥柱难以逾越,自古以来便是大患。京中尚书左仆射便采用了沿河建仓囤粮的法子,逐级运转之法意图改变现状。这法子如今也沿用了数年,难道一直未有效果吗?” 小卒啐了一口,骂道:“他娘的,说起这事小爷就来气,那群运粮的直娘贼!现下外粮难入,就说前些时日,好不容易运了粮食过来,这本是皆大欢喜之事。可是经过那些负责运粮的官员之手,他们各自独吞一些,到我们手中不是一些患了黑穗病的,就是一些扁掉了的谷子,这哪里能吃啊?” 杜陈江道:“那为何我们这一路上,都未听说过这些事。” 小卒笑了几声,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 杜陈江也没有再逼问下去。他知道这不过是有人不想让他们知晓罢了,为的就是让渭县这一带乱起来。 等到他们回过头来时,为时已晚。 池霜掀起袍服的一角,坐在了杜陈江身侧,略略思索一番,问道:“那粮食如此缺少,你们就没有人上报吗?” 杜陈江见到池霜过来,刚想起身行礼,却见池霜对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勿要拆穿她的身份。 杜陈江轻轻点了点头。 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子四处飞溅。 小卒正绘声绘色地说着,见又来个更加清俊的郎君,怔了怔。随后冷笑一声,摸摸了胡子道:“有啊,怎么没有?那些个官员,生怕被上级知晓自己管辖的领地出了岔子,降罪于他们。往京中上书之时,动辄便是恭维躬逢盛世,与有荣焉,字里行间愣是不提粮食半个字。他们倒是吃好喝好,哪里晓得我们底下人的苦?” 杜陈江也脸色凝重了起来,怒不可遏地说道:“岂有此理!他们作为朝廷命官,吃着国家的俸禄,便是这样做事的。” 小卒听着这一番话,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早已经麻木,只是叹了一句:“只是这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头。” 池霜蹙了蹙眉,往柴火中加了一块木柴:“我担心的实则还有另外一件事。” 杜陈江和小卒疑惑地望去。 池霜道: “往年是文开河,而今年却是武开河,现下又日日大雨,黄河恐有可能决堤。我担心的是,若是决堤,将是难办。” “但愿不会决堤。” 二人也赞同地点点头,小卒抬眼看着池霜,面露不解,“你说得也是我所担心的,只是什么是武开河?” …… 一侧书房内。 县令给李至律倒了一盏茶,毕恭毕敬地递给李至律。 “殿下,您也奔波了半日,虽然已是四月,可一场雨一场寒,这寒意依旧刺骨,您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李至律眼帘低垂,望着茶杯中雪白的茶沫子,一口一口地喝茶。 茶香袅袅,热茶入喉,只觉浑身也熨帖了些。 李至律又喝了几口茶,脸色平静:“接着说。” 县令战战兢兢道:“上半年河水结冰,开春解冻之时,由于上下河段流域不同,气温差异较大,大量冰块堵塞河道,使水位上升,形成严重凌汛,河水流量沿程递增,危险性极大,此为武开河。反之,若是河段开河之际,慢慢解冻,河槽蓄水量小,危险性也小,则为文开河。” “楚王殿下,下官已经派人日夜巡查防守,修治河堤防汛,加强河道疏浚,相信必不会出现河水决堤的情况。” 县令大气不敢喘,站在屋中,只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如今水情险急,航行困难,运粮之事乃是百年来的沉疴,多少次变革都未能成事。明府,你就这么有信心能够控制得住?” 李至律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看着县令。 “还是说,你在敷衍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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