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迟意和关恒迈进屋内,只见李临舟立在昏黄的灯光下,冷淡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转。 李临舟收回了目光。 朦朦胧胧的灯火映照在李临舟的脸上,渡上了一层昏黄暖光,照亮他俊秀端正的五官。他身上穿着一件玄色圆领袍,乌黑发间只别了根素净的白玉簪子,姿容清冷,风仪万千。 关恒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殿下,陈寺卿他们已经过了渭水,往泾州去了,估摸着过几天会到。” 李临舟嗯了一声,接过信件看了看。陈寺卿字迹工整,乃是一手漂亮的正楷。 李临舟一目十行看完,沉默了片刻。 他垂下眼眸,将纸张伸到烛火前,静静地看着骤然腾起的火苗一点点吞没他手中的信笺。 屋内只余滋滋响的灯芯燃烧声。 卢迟意和关恒二人望向灯下写信的李临舟,各自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喝着。 于烛火明灭之中,李临舟坐回案前,铺纸磨墨,提笔沾了墨汁,用镇纸压好纸张,专心书写着内容。 片刻后,李临舟拿起写好的纸张,细细查阅了一遍。 寒风透过窗户钻进屋内,灯光摇曳在纸上,墨迹还是湿的,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墨香。 李临舟将纸张装进信封当中,举起案上的蜡烛,将几滴腊落在封口处,又在蜡油之上盖好了印信。 李临舟一直沉默,未曾开口。 做完这些,他的手上不知何时沾染了些许墨汁。他蹙了蹙眉,一贯爱洁,最是受不得任何脏污,便在屋内的铜盆之中净了净手。 “说吧,找孤何事?” 他抬头道。 关恒和卢迟意对视一眼。 卢迟意举止从容地上前,道出他们二人的所想:“殿下,那火来的蹊跷,臣认为我们当中应该是出了奸细。” 关恒也赞同地点点头,“现下连日都是雨,又如何能那么巧赶在雨停之后放火?放火之事,明显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事后派人将船上之人细细筛查了一遍,一部分是来往各路的商人,另一部分是投奔亲戚或是负笈游学之人,并无可疑之人,且这一路上我们隐藏行踪,按理说不易被人知晓才是。只有我们当中出了奸细,才说得通。” 李临舟抿了口冷茶,淡淡地道:“孤知晓,放火之人是想拖延我们的时间。我们的行踪或许在换路之时便已经暴露了。” 卢迟意和关恒二人脸色凝重。 半月前,泥泞的道路十分难行,他们选择弃陆路,改行水路,却遭到了大火烧船,他们都知晓,此举乃有人故意为之,目的是为了拖延李临舟的速度。 李临舟并非秘密离京,乃是借着与吐蕃讲和的名义,大摇大摆着离开京城,为着就是让有心之人打消对他的疑虑,毕竟越是光明正大,越是代表着正常。 待离京不久,便和陈寺卿他们分道而行,带了十几个人马上路,且为了不引起怀疑,陈寺卿他们队伍当中还有人专门负责充当太子,假装李临舟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并未脱离队伍。 此举只有他们队伍中的人知晓,而出行的官员和侍卫皆是由李景细心挑选。还有手中的商人文书和过所也俱是李景派人为他备好的,为的就是让他隐藏身份,不被人发觉。 除了他们之中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会从哪条路离开,又何时上路。若是他们的行踪从一开始便暴露了,或许内应就在他们当中也未可知。 关恒将佩剑搁在一旁,喝了一口辛辣的胡辣汤,乍然听见李临舟的话,那口汤水被他一咕噜咽下去,按着胸口咳嗽起来。 “殿下是说……” 关恒眼皮跳了几下,只觉后背一阵发凉。他搔了搔头,“可是,内应会不会可能是京中人?毕竟京中鱼龙混杂,或是有心之人意图阻止也未可知。” 微弱的灯火照在李临舟侧脸之上,他的神情平静,点了点头:“不排除这个可能。” 卢迟意用汤匙搅了搅碗中的胡辣汤,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羊肉香气。他抿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缓缓开口道:“臣其实还有一个怀疑之人。殿下,您有没有想过还有一个人最有可能行此之事。” 关恒问道:“侍郎是在说谁?” “臣怀疑是九公主。” 卢迟意笑了几下。 他生得俊秀,漆黑的眼底永远带着一抹笑意,声音却依旧是如往日般温和。 关恒和李临舟皆看向他。 “为何这样说?” 李临舟倚手支额靠在案上,闻言眯了眯眼睛,目光中带了一丝探究。 关恒也在等着卢迟意的下文。 卢迟意目光落在碗中的胡辣汤上,吹了吹,“池家本就与吐蕃有着仇恨,燕国正是被吐蕃所灭。且你们莫不是忘了,吐蕃人攻入王宫的那日,九公主还曾差点死在吐蕃人的刀下。若不是那日被殿下及时救下,现下恐怕早已是一缕亡魂了。” 卢迟意忽然看向李临舟。 李临舟猛然一顿。 关恒有些不解地问道:“侍郎,您说这话属下就不太懂了。圣人也曾是大燕旧臣,为了报答燕帝圣恩,将九公主收为养女,对她也是有求必应,吃穿用度皆是上等,与众公主们平起平坐。属下虽与九公主不甚熟稔,可看她不似那种恩将仇报之人啊,阻止殿下行事,对她来说也无益处啊。” 卢迟意摇了摇头:“关恒,九公主并非你表面上看得那样简单,楚王会与我等同行,盖因是她在背后推波助澜,那我问你,帮助殿下,与她又有何益?她若是见到殿下未成事,恐怕开心都来不及。” “她和楚王早已是一条船上之人,与我们也并非一路人,无论如何,万事还是谨慎为要。”卢迟意看向李临舟,“太子,您觉得可要派人查一查九公主?” “况且,我隐隐觉得她此行定是另有目的。若不然,她何必要设计跟过来?此路我们皆知,乃是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可能落得个尸骨无存,九公主并非垂髫小儿,难道真的觉得好玩或是有趣么?” 卢迟意眉头紧蹙。 李临舟没出声。 迟迟未得到李临舟的反应,卢迟意又问了他一句。他看见李临舟坐在灯下,身形模糊,将目光投向在东南一角,微蹙着眉,神情仿佛陷入了沉思。 卢迟意和关恒莫名有些纳罕。 卢迟意道:“殿下在想什么,竟这样出神。” 闻言,李临舟缓缓回过神来,他望了望窗外,随即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未想什么。 卢迟意点点头,“九公主定然不简单,殿下万万要留心此人。” 夜已深了,寒风敲打窗棂,雨水顺着凹凸错落的瓦垄蜿蜒流淌而下,交织成一道雨帘。 “孤知晓,只是如今先不要打草惊蛇,观其变为上。” 李临舟揉了揉眉心。 …… 这是池霜四年来第三次梦到敌寇入侵燕王宫的场景。 梦中,是一望无际的雪白与刺目的猩红之色。 天凝地闭,大雪纷飞。 又是一年严冬,较之以往风雪更甚,狂风暴雪肆虐,大片茫茫积雪。 宫殿一扇扇厚重的朱门大开,皇城里里外外已被敌军重重围困,如密不透风的墙,水泄不通。空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遍地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风雪中,露出那一张张神情惊恐万状的脸。 昔日富丽堂皇的宫殿,如同一座人间炼狱。 尸山血海,血流成河。 整个皇宫布满了乌压压的敌军,身披甲胄的侍卫们纷纷倒在血泊之中,头发散乱,甲衣早已被鲜血浸透,那一张充满斑驳污渍的面孔,此刻瞪大着血红的双眼,露出濒临绝望与不甘之色,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硝烟弥漫,厮杀声中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求饶声,血水漫天。 内侍宫人们都面无人色,早已收拾好细软,将各宫的珍贵物品一应带走,四散逃窜开来。 宫殿门大开,刺骨的寒风扑入殿内,凉意彻骨。 彼时池霜正陷入了梦境当中,耳边响起刀剑相交之声,她还以为是自己在做一个可怕的梦。 “公主,您快醒醒,随婢子们一起走吧!陛下已经自缢于寝殿……” 宫人们跪在榻前,哭得双眼通红,声音哽咽,“吐蕃人已经杀过来了!皇后与太子南下逃亡的路上也被伏击的敌军给、给杀害了。” 池霜意识到这不是梦,从梦中惊醒,心口狂跳。 “婢子听说,吐蕃人生性残忍嗜血,无恶不作,若您被捉住,后果不堪设想!” 碧珠泪如雨下,见池霜醒来也劝说道:“公主,您终于醒了,您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池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王宫正在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厮杀。 霎时候,巨大的恐惧死死地攫住了池霜,虽然早知道燕国会有这么一遭,可真的经历了,依旧是胆战心惊,浑身战栗。 她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冷汗。 况且,这与书中发生的时间提早了三月有余,她根本还未来得及做准备。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 越来越多持刀的敌寇扑了过来,似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要将燕王宫和众人撕成碎片。 隔着重重宫门,相斗之声越来越清晰,池霜仿佛听到了远处还来不及逃走的内侍宫女们的求饶哭喊声和吐蕃人那肆无忌惮的狂笑声。 这已然是清晰可辨。 “我们快走吧!” 池霜连鞋袜都来不及穿,赤脚沾地,跟随宫人们一同跑出了殿。 甫一出宫殿,遽然,从走廊各处涌出了许多敌寇,如铺天盖地的密网,朝着池霜的方向扑了过去。 亲卫们俱受了伤,捂住伤口,踉跄着走到池霜身前,奋力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为她杀出一条生路。 池霜心中骇然。 池霜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她不由得有些怆然:难道今日便要死在这里了吗? 敌寇俱是刀尖舔血之徒,下手干脆利落,毫不留情。不一会儿,亲卫们相继被凶猛的敌寇杀死,鲜血如柱般喷涌在地砖、廊柱或是窗纸上,瞪大着双眼倒在地上。 敌寇们哂笑不已,好似在笑亲卫们不自量力。 池霜纤细的身躯不住地颤抖,头皮发麻,指甲狠狠地陷着手心。 为首的吐蕃将领从敌寇中慢慢地走出。 他抬了抬手,示意部下停手。 将领头发梳成辫发披至肩头,作一副异族打扮,低头擦拭着那把沾满鲜血的弯刀,那双眼睛如鹰隼般十分锐利,看见池霜那张貌美面孔,目光中燃起了兴奋,丝毫不加掩饰。 他操着一口不熟悉的中原话,大声喊着,“公主,何不从了我?在我们吐蕃,只有最英武的勇士才能拥有最美的女人,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得到你,你若是从了我,我会给你享不尽的荣华。用你们中原的一个词语来讲,我们这叫天作之合!” “中原皇帝已死,成王败寇,你,大燕公主,终究是我的战利品。” 话毕之后,便是一阵阵来自吐蕃兵肆意狞笑之声。 “你休想!” 池霜冷冷地看着他。 她弯身随手抓起一把死尸手中拿着的弓箭。 “我永远不会向你们屈服!” 池霜一字一句道。 她将弓箭拉到最满,眯起眼,直直地对准了将领。 “保护王子!” 不知道是何人高呼了一句。 将领眼中闪烁着冰冷寒光,忽然拿起一把弓箭,抬臂拉满整张大弓。 战鼓声,喊杀声骤然静下来了,忽然的死寂就像是某种危险的预兆。 将领脸上有些怒意,将箭矢对准了池霜的方向。 “敬酒不吃吃罚酒!” 在他们部落,从来没有女人敢如此狂妄,当着他的一干下属的面,居然想杀了他。 若是得不到大燕公主,那便只有将她毁去了。 大雪还在下着。 檐角挂着一条条冰柱,千里飘雪,覆盖那一具具尸体上,那厚重的积雪被宫人将士们的鲜血给染红融化。 “嗖!” 箭矢离弦,穿越重重风雪,直逼池霜面门而来。 池霜缓缓将弓箭放下,她根本不打算杀吐蕃将领,也知道杀不了,此举本就想激怒他杀了自己。 她不想沦为任何人的俘虏和战利品,宁可一死。 她心知自己该躲开,可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动弹不得。 池霜神情木然,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她开始安慰自己:若是这样死了,或许便能回去了吧。 宫人们见状,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泪水顺着指缝而下。 忽然间,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静默了下来,池霜紧闭着双眼,只见“噗呲”的一声响。 那是箭矢插入了血肉之中发出来的声音。 池霜茫然睁开眼睛,四处望了望。 她没有回到现代,还在千年之前的燕国。她未感觉到疼痛,那支如银电般利箭也并未射中她。 被箭矢刺中之人不是她。 她抬眸。 不知何时,她身前出现了一道黑影,来人的身影高大,将她笼罩在阴影当中。 池霜猛然意识到正是那人用上前替她挡住了箭矢。箭矢插入了他的左胸,血花喷涌,他趔趄了一下,手捂住了胸口。 池霜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就像是溺了海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死死地抓住他的甲衣,再也不肯撒手。 大雪不停地簌簌落下。 池霜此刻明白了。在她的内心深处,她终归还是不想死的。命只有一次,若是回不去了,那岂不是白搭上这条命。 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洒满一地。 来人缓缓回头看着她。 池霜脸色苍白,艰难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她浑身僵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 这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动作。 只见漫天风雪之中,来人头戴兜鍪,穿着一身冰冷的锃亮甲衣,周身萦绕着一股肃杀的血腥之气。 他的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把长剑。他的手背上爬满了青筋,正暴凸着,仿佛下一刻便要崩裂开来。他的胸口还插着那一只利箭,可他却好似不知道伤痛为何物,渗出的猩红鲜血沿着剑刃,滴落在地上。 他咽下了不断涌至喉头的血腥,俊美的面容早已扭曲,黑白分明的眼中,布满了道道血丝,阴鸷的目光落在她娇艳如花,却苍白如纸的脸上。 此刻风雪骤停,于千千万万人之中,这世间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天地间不知道何时褪去了原本的色彩,只余满地血腥。 …… 不知何时一阵寒风在耳边呼啸了起来,将眼前这些景象渐渐驱散开来。雪夜鏖战,尸横遍野,渐渐远去,最后变成了一个渺小的黑点,就如流星一般飞快地划过,只余一片漆黑和幽咽之声。 池霜猛地睁开了眼睛,一张熟悉的面孔骤然出现在她的视野当中。 “九娘,你快醒醒。” 池霜的耳畔响起了杨念月略带焦急的声音,“我们已经到了岸,现下要下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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