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池霜半分睡意也无了。 她心脏吓得一跳,下意识将自己的呼吸放轻,攥紧手中的匕首。 上次她世子生日宴上被下了药,意识到还是得有个防身物件,便花了些银子请京中最好的工匠打造。匕首小巧,镶金嵌玉,打磨得尖锐无比,可一击毙命。被她一直藏在身上,以备关键时刻能够保住自己的小命。 不一会儿,窗户被越扒越大,天际之处,几道电光穿梭其间,雨水自穹顶如倾泻而下。池霜听见一声“咚”响,只见一道身影顺着窗户钻进了房内,身姿矫健如飞。 池霜一刻不错地盯着窗户那头看去。 那人身量矮小,一袭黑衣,腰间别剑,青箬笠,黑巾覆面,瞧不出相貌,只露出了一双有些凌厉的眼睛。 池霜只觉这双眼睛有几分眼熟。 “九娘,是我。” 来人黑色的衣袖被夜雨沾湿,露出一截白皙清瘦的手腕,她将斗笠和面巾取下,露出一张有些冷艳的面容,颗颗雨珠划过她的额头,顺着鬓角滴落。 来人容貌端正,眉目清冷,生得白净如雪。是杨念月。 池霜胸中的那口气舒了出来,一颗心落回了肚里。她将匕首放回枕头底下,趿着鞋子起身相迎。 “你怎么过来了?” 池霜给杨念月倒了杯茶水,有些惊讶问道:“又是如何上船的?” 杨念月将佩剑放在桌上,此时正口干舌燥的很,接过热茶一饮而尽,只觉原本冰冷的身躯有了些温度,她撇撇嘴道:“你走了以后,我待在长安也有些无聊,况且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我想着,我有武功,一路上可以保护好你。我这一路上远远跟着你们,猜到你们要弃陆路,改行水路,提早便浑水摸鱼溜了进来,寻了个堆放杂物的舱室,一直待到现下才出来。” 外面密雨如针,电闪雷鸣,暴雨一刻也不曾停歇,注入夜半的江水之中。 池霜听罢,只觉心中一暖。 杨念月孤身在长安,她性子寡淡,也不爱与人打交道,素日里只与池霜亲近。 池霜来这四年,也只有杨念月一个好友。其他的小娘子,都对池霜避而远之,害怕被扣上亲近前朝的罪名。 她叹息一声,取出一块干净的巾帕,过了温水之后,递给杨念月帕让她擦一下脸上雨水,问道:“楼中一切可还好?姐妹们如何了?” 杨念月随意地擦了擦,丢在一旁,点点头,“酒楼都还好,我将一应事务都交了掌柜,就说我要出一趟远门,要他好好打理下酒楼,掌柜是个靠谱的,有他打理,也能放心些。至于姐妹们,我又请了一些护卫,不仅是想着维护酒楼的秩序,也是为着能够保护好她们。” 池霜点了点头。 她们开这家酒楼的目的有两方面,其一自然是为了让自己的腰包鼓起来,其二也是让那些女子能有个糊口的工作,赚一些补贴家用。 …… 一个时辰之后,大雨渐渐收住,四周幽静,窗外阵阵冷风吹进来。 船舱之中,两位郎君正玩着握槊。 棋盘之上,刻有黑白纵横的格子,对弈的两人撩袍跪坐在窗下的案几旁,各自持有五十枚的白子与黑子。 礼部侍郎卢迟意先是掷了掷两枚骰子,点数为四和五,他捏住两枚黑棋,先是从右往左,而后自右上方朝左方向分别推移了四步和五步。 “臣素日里玩这个玩得较少,自知棋艺拙劣,今日让殿下见笑了。” 卢迟意目光落在棋面上,笑着抿了口茶:“殿下您是知晓的,臣还是比较擅长骰子选格、双陆或是叶子牌。” 李临舟目光停留在卢迟意身上转了转,虚虚指了指卢迟意,摇头失笑,“卢四郎,孤与你对弈了这么些年,自然知道你在这方面的本事。你今日若是给孤留面子,便是大罪过。” 卢迟意也着了一身粗布衣裳,却气质卓然,毫无半点凡俗气,半张清俊的脸隐在黑夜之中,一股谦和儒雅的气质,似一块温润的羊脂美玉。 卢迟意唇边浮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是,臣谨遵殿下旨意。” 二人就这么边饮茶边对弈,棋局过了一圈,轮到了李临舟。他掷出了三和六,将白棋移动从左向右移,再自右下方向左移动。 李临舟笑道:“四郎,该你了。” 卢迟意将黑棋移动到了只有一枚白棋占据的点,静默了一刻,失笑道:“臣弱棋了。臣自知论棋道,殿下是个中好手,还是您更甚一筹。” 说罢,他饮了一杯酒,“臣自罚一杯。” 烛光落在李临舟身上,如孤鹤般清隽疏朗,他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沫子,不以为道:“四郎什么时候也学着那些小人来拍孤的马屁了?孤也不甚擅长此道,不过是学着那些文人骚客附庸风雅罢了,算不得什么。” 卢迟意也笑了笑。 此时已深夜,人烟稀少,不闻人声。大船在江浪中欸乃前行,二人听着外面的水声,还在继续着棋局。 船舱内,一场棋局打得是风雨暗蓄。船舱外,却不知道出了何变故,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李临舟皱眉。 哐当哐当,外面忽然传来拍门声。 “太子殿下,不好了!” 船舱中的两人忽然静默了一瞬,下意识对望一眼。 拍门的声音越来越响,只听见门外有着许多纷乱的脚步声。 李临舟脸色沉下去,斥道:“出了何事?深夜竟来扰孤的清净!” 门外之人惶恐不已,知道太子最厌恶旁人扰他清净,停住了拍门:“殿下,并非是属下特意扰您的清净,实在是……您快出来看看吧,出大事了!” 侍卫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殿下,不知何故有条船烧起来了!我们的人正在救火!” “殿下,您随属下先行避一避吧!” 外面声音嘈嘈杂杂,乱成一团,似乎所有人都从船舱中涌了出去,只觉整条船都在晃荡。 卢迟意面色凝重,牵头说道:“殿下,臣可不信有如此巧之事,正好雨停不久便起了火,臣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 李临舟却好似丝毫不意外,脸色平静道:“孤知道此行定然不会太过顺利。” 卢迟意道:“我们与吐蕃人商定会面是在南诏使者抵魏之后。我们的队伍兵分两路,一队由鸿胪寺卿带领,从雍州出发,过渭水,到泾州,原州,最后到兰州与我们会和。而我们则是走得京畿道,从京兆府出发,过了岐州之后便开始改换道路而行,现下在永陵县一带,按照路线,下一个要去的是渭县。” “这一路上我们已经加快赶路,可是却因连日的大雨难行,若是因此错过与吐蕃会面,恐十分难办。” 卢迟意深知其中利害,面露忧愁。 他们为了避免显眼,惹人留心,只留了十几个侍卫随行,穿得都是麻布、葛布衣裳,看起来与普通老百姓一般无二,装成是去探亲的商人,又说路上不幸被人打劫,才落魄至此,以此来隐藏行踪。 李临舟闭了闭眼,默然良久:“山雨欲来,有人在故意拖慢我们的行程,看来是等不及了。” 他想起池霜的那一番话。 李临舟确实知道有人会动手脚,他早就猜到此行不会十分顺利。 卢迟意略整了整衣裳,怔住:“殿下可是有怀疑的人?” “暂时还没有。”李临舟眼底不露声色,目光落在棋局上,似乎只在意今夜的棋局,“只是不论是何人,孤决计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 船舱内,万籁俱寂。杨念月和池霜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只觉整条船的人皆四散开来,乱作一团。 池霜和杨念月对视一眼,“这是怎的了?” 杨念月也是满肚子疑惑,摇了摇头。 她将来时的湿衣服脱下,换上了池霜给她的男装。 她打扮成了池霜的侍卫。用池霜的话来讲就是:“给你男装,是想让你扮作我的侍卫,突然变出来一个大活人,我总要有一个能解释的过去的理由。” 杨念月先行出船舱察看了一下情况,很快便进来了,喊道:“九娘,有只船烧起来了,火势很大,大伙和船夫们都在忙着救火,我们也出去避一避吧!” 池霜心中骇然,点头应下。 她二人将帕子浸湿,覆盖住口鼻,方出船舱几步,李至律带着几个亲兵快步找了过来。 李至律匆匆赶来,额头有些薄汗,呼吸有些急促,似是焦急不已,细细打量池霜一番,见她完好无事,也松了口气。 池霜见他走了过来,将湿帕子拿下,问道:“长兄可知为何忽然起火?” 李至律正欲说他也不是很清楚,目光却瞥见了杨念月。 他举着火把向杨念月的方向探了探。 火声猎猎,杨念月垂眸默然立着,只见她的右脸生得姣好,而左脸却狰狞无比,从左眼下方到颧骨处有着一块红斑,乍一看,有些恐怖。 明明是同一张脸,左脸和右脸却天差地别。 “殿下,这人……” 离得最近的亲兵们饶是训练有素,随着李至律同生共死过,可瞧清楚了杨念月的样貌之后,也不由得后退一步。 亲兵们咽了咽口水,将后半句话憋了回去:这人怎么生得这般怪异。 李至律紧蹙着眉,倏然手一顿,将剑拔出鞘,剑尖指着杨念月的心口,沉声问道:“你是何人?本王怎未见过你?” 杨念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池霜被李至律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 她提了提裙子,上前焦急喊道:“长兄,住手!” 李至律看向池霜,“怎么了?” 池霜紧抿住嘴唇:“长兄,她不是坏人。她是我的侍卫,这些年来一直隐在暗处保护我。今日乃是事发突然,才不得已现身在人前。现下火势越来越大了,她正准备护送我去安全之处。” 她不能将杨念月是定南侯之女说出,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让杨念月扮丑,是她自己的主意,为的就是防止被人认出来。 李至律并未见过杨念月,不至于认出她来,况且杨念月的脸上还添了一块红斑。 李至律对池霜的这番话将信将疑。 “侍卫……”李至律嘴中咂摸着这几个字,语气听不出来喜怒,但是剑刃一直指着杨念月,“本王怎么不知晓?” 他虽然是看着杨念月,可池霜知道李至律实则是在问她。 池霜无奈叹息道:“长兄,她确实是我的侍卫,并非我刻意瞒你,只是一直没有寻到机会罢了。” 这时碧珠从另外一头跑了过来。 碧珠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泣不成声,半边衣裳都湿透了。 碧珠擦去脸上的泪水,好不委屈,抽抽搭搭道:“婢子正睡得正香呢,谁知竟然着火了……婢子担心您,这才快步赶过来了,还好您没事。” 池霜一向知道碧珠是个胆小的,知道她担心自己出事,便出声安慰了几句。 碧珠也止住了眼泪,抬眸看见了一言不发的杨念月。 她见杨念月作男子打扮,没有看出她是女子,惊讶的好半天说不出来:“这人是谁……” 碧珠此前从未见过杨念月,今日是第一次。 池霜道:“碧珠,她不是坏人,你来得正好,我还正想着去寻你。现下火势太大了,我等下再和你解释。” 说罢,又看了看李至律。 李至律将剑刃收回了剑鞘中,只是目光还落在杨念月身上,若有所思着。 池霜心念电转,试图将此话头揭过,出声催促一句:“长兄,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等寻个安全之地我与你详说。” 李至律虽心有疑问,也明白此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点了点头,领着几个亲兵,带着池霜从通往甲板的那条走道上走去。 “小九,跟我来。” 李至律走在她们前面。 船上闹哄哄的乱成一团,纷纷来回奔走救火,北面装满了货物的舱室上方浓烟滚滚。 池霜几人和一些船客已经避到了甲板上,火势蔓延的很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呛鼻味道,浓烟滚滚。 “你们去那!还有那里!”船管事一面指挥着船工救火,一面痛心疾首地喊着:“我家主子的货物啊!这下完了,全完了!” 管事抹了抹泪水。 碧珠眼神忽闪了几下,似是有些害怕。她低声对池霜说道:“公主,我们应该安全了吧?” 池霜摇摇头道:“火势越来越大了,若是不及时救火,必然会蔓延到这里。” 风声很大,加之人声嘈杂,为了自己的声音不被淹没,她们说话只能费力大喊。 不远处的船舱被焚烧的噼啪作响,李至律面色凝重,目光一直看着不远处,“小九,你既然无事,我也先去帮忙了。” 说罢,领着几个亲兵匆匆离开了。 江风刺骨,出来的匆忙,池霜穿得十分单薄,只觉寒意刺骨,她冷得搓了搓手。 夜色中,池霜看着李至律的身影越来越远,疏忽间一些破碎的、模糊的记忆如同摧拉枯朽一般迅速蔓延在池霜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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