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清点完了账册数目，金银财宝，使团便离开长安。李景一袭黄色圆领袍服，率领百官送他们离开。 李景立在城楼之上，旁边有着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臣。李景的两鬓早已生出银丝，只一双眼睛清明深邃，遥望着如长龙般的队伍。 霞光万道，风卷云舒，天朗气清，莺啭长安。 一行人穿过朱雀大街，金吾卫开道，带路的将士举起几面硕大的旗帜，旗帜迎风飘扬，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魏”字。 大街之上人声鼎沸，万头攒动，把长街围困得水泄不通。百姓纷纷扬起脖子，好奇观望。 池霜并未随众人骑马，只坐了马车，缓缓驶离长街。 跟在马车旁边的碧珠，敲了敲车窗说道：“公主，是婢子。” 池霜正靠着车壁休息，听得此话，掀起一角纱帘向外看去。 碧珠低垂下了头，跟着长长的队伍行走。 池霜扶了扶额，语气有些不快，“不是让你在府中好好待着吗？你怎么跟过来了？” 碧珠飞快地看了一眼池霜，低声嘟囔了几句，“婢子这不是担心您嘛……您走了就留婢子一人在府里，婢子怪可怜的。公主，您就带婢子一块吧……” 池霜不许碧珠跟过来。因她对于自己的前路亦是一片茫然，不知此去将会发生什么。 况且，她也无力相护碧珠，或许她连自己都不能保护好。 既如此，还不如留碧珠在府中。 池霜朝队伍最前面看去。 她微微提高了几分音量，凝眸看着碧珠：“我此去并非享福，前路未知，凶多吉少，不肯带你乃是为你好，你可明白？” “婢子明白，可是婢子只想跟随公主。” 然，碧珠依旧执意跟随池霜去西域，眼眶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碧珠伺候池霜这么些年，池霜待她还是有些情谊的。见状，池霜忽然也有些不忍将她一人留下来，心中软了几分，只得幽幽叹口气，允许了。 …… 三天后，一行人晓行夜宿，日夜疾驰，已离京数百里，至一处大渡口。 这几日阴雨连绵，到达渡口之时，已是深夜。 夜色下的渡口，天色昏暗无光，如同泼墨一般，夜空中无星无月。 迷离夜色之中，远处岸边住在几处渔民，泛着橘红色的灯光。岸边停靠着几艘货船和几只舢板小船。工人们上上下下，穿梭其中搬运货物。 浪声阵阵，咸腥的江风扑面而至。 连日大雨，官道上泥泞不堪，处处有着积水。马蹄陷入了泥土之中，走起来很吃力，根本无法奔跑。一行人只得下马行走，长靴陷在泥土当中，需要废些力气才能拔出。 车轮子撵着一滩滩积水，积水溅起了一朵朵水花儿。 池霜坐在马车内，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掀开纱帐往外了看了看，便看见了李临舟。 头顶一道雪白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这一片夜色，一群人牵着马行走在雨夜当中。 李临舟穿着粗布衣裳，带着斗笠，驱马至队伍最前面，出声示意队伍停下。 一行人皆带着斗笠，听从命令停在了原地。 李临舟思索片刻，将几个东宫府兵招至身前，不知和他们说了些什么。那些府兵拱了拱手，便上前和立在一艘货船旁指挥工人搬运货物的人交谈了几句。这人穿着不似工人们那般破烂，反而光鲜无比。 池霜猜测，这应该是货船管事的。 管事擦了擦头上的汗，若有所思地扫视了一眼他们，瞧他们个个都穿得是朴素非常，又瞧着足足有二十余人，俱生得虎背熊腰，凶猛异常，莫不是哪个山头的土匪？ 管事这样想着，一时间心有戚戚，连忙摆手说道：“各位好汉，我们都是做得小本生意，您们行行好，放我们一马吧！我们已经也只能勉强糊口啊！” 领头的府兵被人当作山匪，心中未免生出恼意，然也不好发作，只依旧淡淡道，“管事的，你可看仔细了，我们是从长安来的，都是良民，哪来的山匪？我们郎君是在长安做了些小生意，趁着手头宽裕了些，便想着去北方投奔亲戚，不曾想路上遭了贼，才落魄至此，又连日大雨，陆路不好走，这才想租您的船夜渡罢了。” “正好你们商队也要去渭县，与我们一样，就当是捎带我们一程，还能赚些钱财，这可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管事神色犹豫。 府兵下意识看了一眼李临舟，面露哀色，接着道，“老伯，实话告诉您吧，我家郎君听说他家亲戚染了重病，已然是快活不成了，只心心念念还想再见我们郎君一面，郎君现下焦急不已。还请老伯通融一二，若是耽误了，只怕郎君见不到亲人最后一面了！” 管家闻此言，心中隐隐有了些许动摇。 府兵们对视一眼，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在管事面前晃了晃。 管事眼珠滴溜溜随着银子乱转。 府兵眼见管事目光一直停在银子上，心知目的已经达成，便将银子丢给了管事，“这些银子，可是我们唯一的钱财了，管事的，可够？” 到手了的钱财哪有不收的道理？管事拿在手上掂了掂，方才还有些犹豫不决，此刻立即眉开眼笑，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缝，一叠声说道：“够了，够了。我这便去安排一二，几位好汉稍等。” 说罢，转身快步离开了。 池霜目光从管事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李临舟身上。 远处江天一色，辽阔无边的江面水雾茫茫。雨中，李临舟坐在马上，浑身气质冷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眉间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双瞳幽深不可测。 为了低调行事，他只着一身粗衣衣裳，发间束了根簪子，却气度非凡。有道是艳郎独绝，世间无二。 隔着几重雨雾，李临舟许是感受到了池霜的目光，遥遥向她望来。 天地间，雨声淅淅沥沥。 二人这一路上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寥寥数次无声的对望。 池霜怔了怔，将帘子放下。 “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们不能再坐马车了。” 她看向碧珠。 “公主说得是，距离最近的驿站也有数百里，现下雨大，若是一直坐马车，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了。” 碧珠点点头，双手撑着脸蛋，眉眼有着烦忧，叹息一声。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马车外响起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 “公主，天气恶劣，陆路难行，太子下令改行水路，烦请您下车。” 池霜与碧珠对视一眼。 碧珠拿起二人的包袱，挎至肩头，打开马车门。 映入碧珠脸帘的是，东宫长史高贤林温和的笑脸。 高贤林身边的侍卫为她放好踩脚的脚蹬，碧珠先行跳下车，弯腰上前扶着池霜。 下了马车之后，池霜笑着向高贤林道了句谢。 高贤林笑眯眯地朝池霜摆摆手，“公主不必客气，您是前朝遗珠，贵不可言，这一路上为了尽快赶路，马车也是颠簸得很，您可有任何不适？” “若是您有不适，烦请告知老夫，请奉御过来瞧瞧才是。” 高贤林并非奉承池霜，实是出自真心实意。他曾是前朝旧臣，忠于大燕，对池霜也是存了几分敬重之心。 而池霜之所以摇头，并不是否决身体不适。三日的奔波，池霜确实有些吃不消，浑身酸痛不已，直觉骨头都要被颠得散架了。可她不愿意麻烦别人，况且这些尚能克服。 她乃是否决高贤林的前半句话。 池霜从不以什么“前朝遗珠”自居，更不觉得自己哪里比旁人贵重，她不过是这大千世界中的普通人罢了，或许比普通人生存的还要艰难。 况且，这千年之前的大魏朝禁锢住她的身体，成了一名囚徒，无半分自由，她不愿连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前朝公主这个身份束缚住。 她一直不停地对自己说：她不是燕公主，她只是池霜。她害怕自己沦落在其中，与这个朝代融为一体，渐渐失去了本心。 池霜撑了一把伞，环顾四周。 沉沉的夜色中，传来阵阵嘈杂声调，那是做苦力活的老百姓发出来的。 李至律驱马上前，行至池霜身前，翻身下马，接过禁卫递来的一盏气死风灯，递给池霜。 池霜接过，含笑谢过。 李至律笑了笑。 见她鸦发间毫无半根钗环，荆钗布裙也难掩其秀丽脱俗，衬得她面容灼若芙蓉，瑰姿极妍。 他年少时，也曾听闻过骄傲任性的大燕公主的辉煌事迹。后来初次见到池霜，发现她与那传闻中的池氏女截然不同，她举止端庄，大方得体，如昆山片玉，洛浦遗金。对于那些辱骂她是遗族旧孽之人，皆宽容待之，一点儿也不像传闻中的那样跋扈无礼。 李至律忽然间想起什么，笑着说道：“摩崖石刻的事情多谢小九了，我听阿娘说，圣人那日心情大好，打赏了阿娘宫中所有人，在睡觉之时还出口夸赞了我几句。” 他正色道：“小九，作为回报，你若是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池霜拢了拢衣领，愣了一下。 那摩崖石刻乃是在大燕时期便有了，不过是一个书法名家酒后所篆刻，乃是赞美当时的大燕和皇帝，然而文章并未具体提到燕，是以，池霜便借此为契机，要李至律稍加辞色，说这是赞扬大魏和李景的，又说摩崖通灵，乃是上天无形中给于了李景认可。 书中，这块摩崖其实是李临舟发现的，后来他在李景生辰之日提起，哄得李景龙心大悦。 池霜当然不会将这些讲出。 池霜似是有些不悦，“长兄这话，莫不是在说我是为了你的回报才如此吗？” 李至律解释道，他并非是这个意思，不过是想着若是池霜有所需，大可以问他。 她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再者，我也没什么功劳，怎好要长兄的回报。不过是无聊之时，在有关地理那方面的书籍中看到的，还好能够派上用场，只要能帮到长兄便好。” 说罢，抬眼看了看不远处几艘扬起旗帜的船。 她将话锋一转，问道：“我们可是现下便要上船吗？” 李至律回过神来，点点头，顺着池霜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下一个驿站距离有些遥远，若是骑马，不知何时才能到。是以太子适才下令改行水路，今日赶路大伙都有些累了，我们也可以在船上休息一会。” 池霜了然，倒也有些兴致。 她走到李临舟身侧，先施了一礼，“殿下，现下风浪大，若是坐船，只怕也是不容易。” 她的语气还是如同从前一般恭敬，在众人面前，他们依旧维持着表面的一团和气。 李临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那依你之见？” 池霜垂眸，不卑不亢地道：“我们可以留一些人继续行陆路，只是去的方向与我们不同，而是前去驿站，若是我们出了事，便可放出信号，好让他们给驿站的官员报信。” 李临舟似来了些兴趣，并未说好还是不好，反而问道：“你怎么知道会出事？” 池霜一双凤目微生波澜，不答反问：“殿下不是也知道吗？” 李临舟听着池霜这一番带着几分笃定语气的话，忽然笑了笑，走开了。 池霜看着雨夜中李临舟的背影，收回了目光。 待池霜几人行至岸边，见到已经停靠了一艘大船。 夜色昏暗，江水湍急，雨势依旧不减半分，反而愈下愈大。 这个渡口是方圆数十里内最大的渡口。 白天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谈笑风生，到了晚上因着下大雨的缘故，人烟稀少，只余三三两两脚夫来回奔波。 一艘装载着货物、吃水极重的货船离开渡口，船夫摇动船橹，顺流而下。 池霜入得船舱内，将被雨打湿了的衣裙换下，泡了个热水澡。碧珠为她铺好被褥，将箱笼里面的衣服拿出来归置好。 船舱内光线昏暗，唯有灯烛下一点晃动的灯光。 池霜坐在案几旁，正翻看着一本话本，偶尔抬手翻动书页。 阵阵寒风从窗户的罅隙吹进船舱，碧珠扬长脖子往窗外望了望。 此时已经子时三刻了，早已不闻人声，甲板上夜巡的侍卫也都找些角落躲懒打盹去了。 斜斜的雨丝飘进来，衣袖被沾湿了些，一番收拾之后，碧珠取下支着窗户的木棍，将窗户关紧。 她走到池霜身旁，纳着一双鞋底子，幽幽感叹道：“这还是婢子长这么大，第一次坐船呢。公主也是第一次吧？” 乍然听见这话，池霜目光凝住，翻书的手一顿。在她的上辈子中，她生活在海边，坐船也如家常便饭。 只是自从来到这里，竟再也没有坐过船了。前世的事情，已经有些遥远了，有时候池霜觉得仿佛做了一场梦。 过了一会儿，已至深夜，池霜将手中的书本看完，放在案几上。碧珠将鞋底放好，觉得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 “公主，这么晚了，您还是早些安置吧。” “婢子实在困得不行，您若无事，婢子先行下去了。” 池霜淡淡地应了声。 待碧珠走后，池霜又独自坐了一会，也觉着有些困意，闲坐无事，她踢掉绣鞋，躺在榻上，盖好被子，听着外面江水涛涛声，闭上了眼睛。 在快要睡着之时，她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池霜猛地睁开双眼。 她眼眸抬起，望着方才还是紧闭着的窗户，底部微微往上开了些。她往枕头底下四处摸了摸，摸到一把冰凉的匕首，暗暗攥在手中。 池霜借着黯淡的灯光，清楚看见那窗户的缝隙越开越大。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
